第46章
裴岩松终于发现他小儿子有病了。
和裴悉预想的几无差别, 年幼而且弱势的人会被无条件原谅。
即便他的弱势已经变成了他攻击别人的利刃,即便有人已经因此受到伤害。
裴岩松的关心如果有十分,那大概只有一分是放在裴悉身上, 其他九分都毫无保留给了裴臻。
他甚至没有亲自送裴悉去医院,只是在守着裴臻的空隙打电话叫来了司机。
不痛不痒一句安慰之后, 也不忘为裴臻开脱:“你弟弟状态不对, 何况你的伤也不算严重, 做哥哥的别太计较。”
不算严重。
坐上后座的裴悉低头看了眼仍在止不住淌血的伤口, 心说确实不算严重。
至少死不了,也不会像裴臻一样发疯。
等他很晚再回到家时,裴臻房间里依旧灯火通明,除了裴岩松和姜婷, 还有两位被一个电话匆匆叫来的心理医生。
不知道诊到了哪一步,他只能看见裴岩松站在床边面黑如水,而姜婷脱力地歪倒在地上,面色苍白, 浑身发抖。
伤人的被偏袒,受伤的被忽视。
在这一场闹剧里,被赏罚分明公正对待的人,好像就只有姜婷一个了。
精神状况的诊断结果出来,裴臻情况很不乐观, 如果用生理疾病去对标,他现在已经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裴岩松劳心费力替裴臻找了很多心理方面的专家, 国内外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 得到的都是相差无几的一句话:
“发现得太晚, 治疗过程会很漫长,并且结果可能不会太乐观。”
这下姜婷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都没了, 整天守着裴臻发呆道歉抹眼泪。
而裴岩松只是冷落了她一阵,最终念她年轻不懂事,没有跟她离婚。
这算另一种层面的大团圆结局?
不过也无所谓了,不论如何都是他们一家人的事,裴悉管不了也不想管,闷头继续自己每天机械式的生活节奏。
甚至因为少了客厅时不时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觉得世界都清静不少。
可惜他想清静,偏有人不愿意让他清静。
不清楚裴臻到底是病得太深无心之举,还是破罐子破摔有意为之,他对裴悉的态度越来越不加遮掩,也越来越极端。
最严重的时候,就连听到裴悉的名字都会情绪失控,把肉眼可见的一切当做他的发泄工具。
那段时间正是裴岩松所谓裴臻的关键治疗时间,裴悉几乎是被强制勒令躲着裴臻走,只要有裴臻在的地方,裴岩松都不许他露面。
不许自由上下楼,不许随意出入房间,不许这栋房子里的任何人随意提起他的名字......
他明明还住在这里,却被处处抹去痕迹,被所有人当做空气。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裴臻的病情是不是有好转,他只知道那段时间的自己仿佛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几乎窒息。
再后来,很漫长的后来,那条专为他拉起的警戒线终于稍稍放松,他不再必须从早到晚呆在房间,有了一定时间段内进出上下的自由。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裴臻应该是真的好转了。
但他们遇见的次数还是很少,甚至仅有的几次都是半夜他下楼倒水,在客厅或厨房看见面无表情站在角落,好像刻意在蹲守他的裴臻。
很渗人,但至少没再无缘无故发疯。
那年他十六,裴臻十二,两个人生活在同一滩死水区域,他在水里,裴臻在岸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家相安无事。
因为他要学太多正常课程以外的东西,除了呆在外公家那段时间,他一直是保留学籍在家自学的状态,从没进过学校。
但是到了高中,这种模式就会改变了。
他会像所有正常升学的学生一样早起穿上校服,在第一道铃声响起之前迈进校园,开始久违的校园生活,和千千万万的同龄人一样迎接三年后的高考。
这是他用过去无数个学习机器一般麻木度过的日日夜夜,为自己换取到的唯一的自由。
他紧张,向往,又怕自己于正常人的社交生活脱节太久,不知道怎么和同学相处,怎么融入。
满含期待,又近乡情怯。
但是生活很快就给了他当头一棒,告诉他不幸的人生没那么容易出现转折,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坎坷阻拦。
裴臻又犯病了。
毫无预兆来势汹汹,一朝回到曾经最严重的时候,几乎让裴岩松期间所有的辛苦努力全部白费。
他们探索着蛛丝马迹,怎么也找不到让裴臻受刺激的原因。
但裴悉知道,是因为一张奖状。
因为他暑假参加网络数学竞赛获奖后被寄来家里的一张奖状。
那份快递无辜地被裴臻收到,拆封,撕毁,又烧成灰烬,跟它陪葬的是客厅里近乎一半的名贵瓷器。
这一次裴岩松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问过裴悉的意见,就以最快的速度帮他办理了转学手续。
没什么别的原因,只因为裴臻在治疗过程中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这么久好不容易窥见成果,不能让努力功亏一篑。
而他于裴臻来说,就像个不稳定的精神刺激源,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连存在都是错误。
裴岩松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出抉择所花费的时间才不过一眨眼,却坚定到无论裴悉怎么退让怎么哀求都没有用。
也许离开会是更好的选择,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裴臻,至少在远离裴臻的地方,他不必小心翼翼躲避,可以更自由,更随心所欲。
可那个时候的裴悉已经思维固化。
从小到大,每次生活轨迹发生改变,都意味着他的人生向更糟糕又迈近了一步,所以他害怕改变,即使不喜欢这里,他也不想离开。
他在那个家向裴岩松一共下跪了两次。
第一次是受罚,第二次是挣扎。
第一次还会想裴岩松到底爱不爱他,第二次清晰地意识到裴岩松永远不可能像爱裴臻那样爱他。
“外公是不是跟你把我说得很可怜?”他问贺楚洲。
贺楚洲冷着脸没有回答。
裴悉也不在意:“其实还好,只是换了一个新的环境而已,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何况如果真要追责,也算是我自作自受。”
他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下,有些自嘲的轻叹:“毕竟如果当初我在发现裴臻有异的第一时间就说出来,也许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追什么责,你有什么责?”
贺楚洲忽然开口,原本话音里的惬意早就随着裴悉的过往烟消云散:“就算有,也是因为你没有在裴臻冲你发疯的第一时间还手。”
什么叫还好?
被亲生父亲丢去另一个城市不闻不问逢年过节也不许回家叫还好?
什么叫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一个人生病没人管,熬不住撑去医院打点滴血液回流也只能等护士发现叫不糟糕?
说得这么风轻云淡,要不是听过裴三花发烧时惨兮兮的哭诉,他差点都要信了。
裴悉诧异于他清奇的关注点:“还手?可是裴臻比我小了四岁。”
“那又怎么样?”贺楚洲扯着嘴角,面无表情:“教训垃圾还分年纪?”
人要是欠揍到一定程度,别说只是小四岁,就是小一轮他也下得去手。
只要想到裴悉在过去被那样对待,他就有一腔的无名火没处撒,熊熊烈焰能从脚底板一直烧到天灵盖。
想过会气人,没想过会这么气人。
要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对,他能直接找上门把那家子傻缺全收拾一遍,尤其是裴臻,不说撕了他,至少也得揍到他哭不出来。
啧!越想越气。
他索性停下脚步转向裴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所以你现在讲得这么淡定是几个意思?你原谅他们了?”
“没什么深仇大恨,谈原谅不原谅……”
裴悉后面没说完的话在贺楚洲微微眯起的双眼中自动消音。
自从两人熟悉起来,他对贺楚洲最大的认知就是好脾气,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红脸发火的好脾气。
就算被他这个昔日死对头失忆赖上,也能大大方方收留,事事哄着顺着,毫无芥蒂做到有求必应。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他黑脸。
眼底压抑着烦躁,浑身上下都在散发不爽,脑门上就差贴上一行大字:
你要是敢说是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知为何,裴悉忽然有些想笑。
连被过往回忆勾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沉闷也被驱散得干净。
“我承认我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何况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即便对我的培养过度严苛,我也没有立场去责怪他。”
“姜婷一直都是她在单方面把我当作她儿子的假想敌,除此之外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也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至于裴臻……”
贺楚洲眼尾不悦地动了动。
裴悉忍笑,顺了他的意:“嗯,我确实是很讨厌他,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会一直是。”
“这还差不多。”
贺楚洲稍稍满意了,不过还是有一点要强调:“你当然有立场去责怪你父亲,他担着父亲的身份,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甚至连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
“至于你现在的一切,与其说是他给你的,不如说是你在替他继承打理,何况这本身就是他培养你的目的。”
“如果你的能力不够,他不会把裴氏交给你,同样的以你现在的能力,就算没有裴氏,你也一样可以做到很好甚至更好。”
“他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带来这个世界,如果做不到百分百负责,那么毋庸置疑,他就是对不起你。”
很多时候,裴悉真的会折服于贺楚洲看待世事的通透,他羡慕,向往,却始终做不到。
不得不承认,从逆境里被压榨着长大的自己,和从顺境中被爱包裹滋养着长大的贺楚洲,处处都无法比较。
“贺楚洲。”他真心实意称赞:“你真的很聪明。”
贺楚洲扬了扬眉,心情貌似又好了些:“这句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