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久无动静的楚月兰,她本来也没怎么生气。
好整以暇围观兄妹俩吵架,视线再无意扫过裴悉腕间眼熟的手表,心情更是愉悦,支着下巴笑眯眯问:“心心,要不要再来一碗?”
......
吃完离开时,不知哪个包厢的小孩儿没大人管教,在庭院里打闹追逐,闷着头横冲直撞不看路,险些撞到裴悉。
贺楚洲搂过裴悉肩膀躲开,收手时,正好楚月兰回头问要不要送他们回去,两个人便很有默契地顺势牵在了一起。
“不用了。”
贺楚洲拒绝:“今晚天气不错,我跟心心走回去就行,正好散步消食。”
小情侣乐意的事楚月兰当然不会强求,临走之前特别温声细语地问了裴悉喜不喜欢吃红豆腊肉的粽子,说要给他寄来一些。
贺楚洲帮他应下,扬手送走一对母女,和裴悉两个人沿着人行道往回家的方向走。
夜色静谧中,借着路灯,裴悉低头看见两人仍旧牵在一起的双手。
贺楚洲的手比他大了不少,骨节修长有力,掌心宽阔干燥,明明是互相的动作,看着却更像是对方单方面地把他的手裹在掌心。
而且,贺楚洲似乎忘记已经可以放开了。
少顷,他默默收回目光也当作没有发现,不去提醒贺楚洲,两人就这么一路牵着,前行的步调不紧不慢。
“我妈说的那种粽子是我们老家特产。”
贺楚洲:“应该是我奶奶做好了我爸过去拿回来的,味道不错,你可以尝尝。”
裴悉盯着两人拉长交叠的影子嗯了一声。
贺楚洲听出他的心不在焉,偏过头看他。
走出这片行道树的阴影,视线在他下垂的眼睫上停顿两秒:“是不是觉得我妈太€€嗦了?”
裴悉倏地抬头:“没有!”
贺楚洲望着他眉尾轻挑,眼神有些意外。
裴悉才发现自己似乎反应太过了,不自在地撇开视线:“我没有觉得€€嗦,我只是觉得阿姨和我想象中母亲的样子......很像。”
这种说法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但是贺楚洲好像并不这样觉得,只是问他:“所以这种像是让你觉得喜欢?还是不喜欢?”
裴悉实在不习惯把太直白的情绪字眼挂在嘴边,无论开心,难过,还是喜欢,讨厌。
但有些时候更不适合含糊其辞,所以踌躇一阵,还是选择坦诚回答:“喜欢。”
人对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东西,都喜欢。
贺楚洲扬唇笑起来,放松的声音乘着夜风钻进他耳朵,和夜色相称,格外好听:“那没问题了,你喜欢就好。”
他的反应让裴悉忍不住再次抬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贺楚洲:“你指哪方面?”
裴悉:“关于我家的事,关于我父亲,母亲,或者裴臻。”
贺楚洲也不避讳:“算是知道一点吧,上次陪你去医院的时候听你外公说起过,不过放心,外公没跟我说多少,只是让我自己来问你。”
裴悉:“那你想知道么?”
贺楚洲沉吟两秒,反问:“我要说想的话,你会不会生气?”
裴悉不解:“为什么会生气?”
贺楚洲:“别人问你些你不愿意说的事情,难道你不会生气?”
裴悉摇摇头:“没什么不愿意说的。”
或许曾经还会多想一些,多藏一些,但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已经将很多尖锐的地方磨砂生钝,再回头去看就会觉得,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何况贺楚洲是不一样的,对他而言,他早已经超越“别人”的界限了。
“也许外公让你来问我,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说,而是很多事连他也不清楚。”
裴悉拢了拢衣领,望着前方看似没有尽头的道路:“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这你应该知道。”
“他们离婚之前,我就经常会去外公家,后来他们离婚之后,我又在外公家长住了一段时间,再离开之后,我和外公就很久没有见面了。”
他的母亲沈汐是一位很独立有主见的女性,才华不浅,一直有自己的事业和志向,从不甘愿被家庭所拘。
原本的婚姻就是冲动所致,所以恢复单身的第一时间,她选择了奔赴国外,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不能成为她追求梦想和自由的阻碍。
许是经过一场复杂漫长的拉锯战,最后来接他的人是已经在着手准备组建新家庭的裴岩松。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沈汐,没有接到过她的一通电话,收到过一则消息。
有关母爱的记忆本就薄弱,时间一长,他连沈汐的模样都快想不起来了,更遑论去奢望其他东西。
至于裴岩松,在有了新的家庭后就对他越发严厉,打着培养未来继承人的旗号,不断往他身上堆积超越年龄负荷的压力。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十来岁?或者更小?
从清晨睁眼到深夜闭眼都在被不同的人围着打转,几乎没有一刻自由喘息的时间。
裴岩松对他事事要求完美,比起父亲,更像一个极端派的教育者,只关心结果如何,对过程视而不见。
但凡他出现一点小错误,纠正的过程永远比最初学习的过程更痛苦百倍。
他以为做父亲的都是这样,所以曾一度盼着裴臻快些长大,可以跟他作伴,可以分摊掉父亲的教育热情,让他可以轻松一些。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原来不是所有父亲都会对自己孩子那样冷酷严厉,就算是同一个父亲,对不同的孩子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裴岩松从来不会用要求他的标准去要求裴臻,不说完美,只要裴臻做到及格线,就能得到他大张旗鼓的夸奖。
于是慢慢的,他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家里的外人。
裴岩松会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小儿子去爬山郊游,去海边赏景兜风,去水族馆从早逛到晚,或者去游乐园耐心十足地陪玩一整天。
这些从来没有裴悉的份。
明明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只能从门缝里窥视与家庭幸福美观相关的所有一切。
在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时候,他总是被孤零零落下的那个,身边永远只有学不完的功课,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试卷作业。
他曾经很真情实感地羡慕过裴臻,甚至去裴岩松面前直白地问过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他的孩子,被对待的方式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
是不是因为他象征着失败的婚姻,而裴臻是幸福美满下的结晶?
那是裴岩松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第一次动手打他,第一次当着裴臻和姜婷的面让他跪在客厅一整夜。
裴岩松骂他不懂事,骂他枉费自己的心血,骂他作为未来裴氏的继承人为什么不能把目光放得长远,整天只知道斤斤计较这种不值钱的小事。
不值钱的小事......
原来这些都是不值钱的小事。
那晚他在客厅一个人想了很久,想既然裴岩松对他寄予厚望,为什么不能像爱裴臻那样爱他?
可如果不爱他,又为什么要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那样坚定地决定要把一辈子打拼出来的心血全部交给他?
只是他想了一夜也没能想明白。
天光自身后亮起,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腿,从客厅艰难挪回房间。
那天之后,他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回到他继续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被束缚到快要失去自主意识的枯燥生活。
却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前他和裴臻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兄弟两人尽管生活在同一屋檐,却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就连在饭桌上也难见一面,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但是渐渐的,他发现了裴臻在讨厌他,不明缘由无缘无故地讨厌他。
并且随着时间推进,这种讨厌越来越明显,逐渐演化成厌恶,以至于每次看他,这种情绪都会明晃晃从眼底流露出来。
裴悉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明互不相干,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直到那天他拿着竞赛奖从学校回来,裴臻一看到他就发了疯,毫无预兆冲上来摔了他奖杯,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嘶吼着他为什么不去死。
裴悉终于从他颠三倒四没有逻辑的叫骂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看似温和柔弱的姜婷就有了异心,开始在私下对裴臻不断施压。
她告诉裴臻如果学习不好成绩不好,原本属于裴臻的一切就都会被他抢走,所以勒令裴臻认真学习把他比下去,不可以再贪玩胡闹。
可是抛开先天的条件不谈,光是后天的努力,裴臻就落后他太多,想要半途追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裴臻做不到,姜婷却不肯放弃。
不仅偷偷照着裴悉的标准给裴臻找各种私教老师,强迫他提前学习公司管理,还会密切关注与裴悉相关的一切。
裴悉学到哪里,哪次考得好,什么时候拿了第一,参加竞赛又获了什么奖,都会被她拿来反反复复跟裴臻作比较。
她用裴悉的优秀作为标杆,责骂裴臻为什么那么蠢,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裴悉可以做到的事他就是做不到。
长此以往,裴臻那被裴岩松小心呵护着长大的脆弱神经因为承受不了打压而崩溃,心理也出了问题,扭曲地认为自己会这么痛苦都是因为裴悉,所有一切都是裴悉的错。
那场单方面的闹剧最后以姜婷冲出来强行拉走裴臻收尾。
裴岩松不在家,姜婷打着责骂裴臻的幌子试探裴悉有没有发现什么,裴悉顺了她的意思,表现得一无所知。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裴岩松,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裴岩松知道了,也不会因为这种小打小闹去责怪裴臻。
不仅不会责怪,还会顺藤摸瓜找出原因,然后带着裴臻去看病,治疗,再跟裴臻保证姜婷对他做的那些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可是凭什么呢?
明明受委屈的人是他,被关心安慰的人却是裴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人。
他没有裴岩松口中那么开阔的胸襟,做不来以德报怨,他也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儿,也有心理阴暗的时候,也有忍受不了委屈的时候。
同样的压力他都能受得了,为什么裴臻受不了?
裴岩松给他施加的压力比起姜婷的有过之无不及,他都没有发疯,裴臻凭什么发疯?
他明明都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裴臻又凭什么把责任推到他身上?
在他的不作为下,雪球在裴岩松看不见的地方越滚越大,几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终于纸包不住火,在裴臻某次精神失常,半夜偷溜进裴悉房间用剪刀扎破他的手臂时,东窗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