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片刻,他说:“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需要我帮您达成么?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可以适当为您完成。”
林让君定定看着郁霈,隔了一会忽然笑了:“你不是郁霈吧?或者说,你不是我的外孙郁霈。”
作者有话说:
郁霈:陆潮不在的第63天,想他(来自陆潮代发版)
第55章 孤舟抵潮(五)
“你手冷,别摸我脖子。”
郁霈愕然, 随后微垂着眼不置可否:“您累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见你么?”林让君眸光静静地看过来,似乎比刚才要好受一些。
郁霈隐约知道林让君现在这样和“自己”有关,但他看着完全不像是要算账的意思, 一时便没说话。
“你外公一直不让我看你的消息,我问了他也不肯说,后来小陈来看我, 告诉我你现在很乖很刻苦能继承我的衣钵,其实我知道你不是他。”
他说完一段话被迫歇气。
病房里无比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几不可察的发出噪音,郁霈沉吟良久,反问:“因为穿衣打扮?”
林让君闭了闭眼,很轻地叹了口气又睁开眼, “都不是, 是眼神, 我跟你外公说, 他说我病糊涂了, 这世界上哪有灵魂互换的事儿。”
郁霈:“外公说的不错。”
林让君艰难喘息了两口, 压住一声咳嗽:“我知道这个说法匪夷所思很荒谬,但我养了他七年……从他出生的第二个月,到会爬、会走路、会说话, 再到他跟我说要学戏,要我收他做徒弟, 我说差辈儿了他非说要继承我的衣钵……”
郁霈看他眼角微微折出皱纹, 心想他一定很爱“郁霈”,如果得知他死得悄无声息一定更难过。
“外公, 我还是我。”郁霈说。
林让君像是抖了一下, 接着很轻地笑了笑:“我说的是眼神, 你和他不一样,你的眼里没有执念也没有情爱欲望,像层冰。”
郁霈微怔。
“我想见你就是想证实我的猜测,刚才从你进来到现在我已经有答案了,你虽然在安慰我,但你眼里只有冷淡与悲悯,你只是不希望我伤心、不希望我死,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戳中了郁霈的心。
“你不肯承认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会强迫你。”林让君长长舒了口气,似乎有些怀念地看着郁霈:“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外公?”
“外公。”
林让君眼泪倏然涌出,他抬手遮在眼睛上,嘴唇哆嗦了几下发出极似呜咽的声音,“好、好。”
“外公,您找我来还有别的事要交代我,是么?”
林让君拿开手,却摇了摇头。
“您但说无妨,我既然……”郁霈顿了顿,又说:“那您就是我的外公,您有什么愿望,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为您达成。”
林让君偏过头看郁霈,这张明明一样的脸,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
这个郁霈冷淡端方,一举一动一字一语疏淡得体,完全不是那个后来尖锐孤僻,眼里总是充满恨意的小鱼儿。
“我快死了,我怕你外公一个人孤单又怕他跟我一起走,他这个人执拗了一辈子,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不听人劝。”
郁霈虽然对同性/交往不以为然,但也不免为他们几十年的感情动容,“外公很爱您。”
林让君笑了笑,“你想听听吗?我跟他的事。”
“洗耳恭听。”
“我跟你外公是师兄弟,我父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花旦,收养了你外公也就是我师哥,那会儿我跟他总争谁才是师哥,他入门晚应当叫我师哥,后来他让着让着我觉得没意思,又叫他师哥。”
“他对我很好,我父亲不在以后我们俩就一块儿上学、工作,那时候我先喜欢他,觉得不好就躲着他,他不知道,还觉得我跟别人谈恋爱耽误练功,生了好大一顿气。”
郁霈看着林让君,觉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光,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青葱依旧风华仍在。
“后来我们先后进了剧团,搭档唱游龙戏凤,几乎场场座无虚席,那会儿最红的就是我们了,当年还有一个称号呢,叫颂君中兴。可惜……”
林让君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有人把我们的事捅了出来,世人对同性恋始终抱有偏见,而我们这一行也更苛刻一些,我不希望影响他的前途便提出辞职,谁知他后脚就冲团长甩了句不干了。”
“那会儿事儿闹得大,大学也因此把他辞退,那时候的网络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也经不住人传人,那会儿我们连门都没法出。”
人言可畏,郁霈明白:“后来呢?”
林让君笑了笑:“后来我们回了宛平老家,他给一所小学教书,我给人写写剧本编点新戏,你听过春平记吗?那个就是我写的。”
郁霈赏析课学过,话到舌尖才明白,他用化名应该是因为怕被认出来。
“后来我想着这一门总不能从我们这儿断了,我就跟你外公商量着收养了你妈妈,那时候她又乖又聪慧,我去孤儿院的时候别人都怯怯的,就她胆子大,跟我攀谈告诉我她学了多少东西。”
林让君眸子颤了颤,良久才说:“虽然她对这一行没有兴趣,我有些失望不过也不要紧,毕竟后来你外公还收了小陈。”
郁霈心里的疑团逐渐解开,“陈主任让我去宛平,执意留我在大学,鼓励我上台,都是为了今天?”
林让君不知道他做了这么多事,“他……和你外公很像,都是个执念很重的人,你别怪他。”
郁霈:“后来呢?”
林让君:“后来你妈妈上了初中就不怎么回家了,除了学费生活费之外不愿意和我们交流,我本以为是青春期叛逆,她虽然是我们名义上的女儿但始终不是亲生的,我们也尽量不和她有过多接触,却没想到她在学校被霸凌。”
郁霈有过这猜想,没想到竟是真的。
“我想着要不断绝关系算了,但你外公气性大,觉得养了她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儿狼出来,吵着吵着还动手打了她一耳光,这一耳光也算是把父女感情彻底打断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郁霈也不好评价孰是孰非,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她大学没毕业就有了你,哭着求我帮她照顾你,你外公不答应,指着门让她滚,但她毕竟是我养大的女儿,我总不能看着她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郁霈算是林让君和颂因程最后的慰藉,好在他是真的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咿咿呀呀学戏。
林让君很高兴,对这个宝贝小外孙几乎是倾囊相授,却没想到两人也仅仅只有几年的缘分,颂锦将他接走不许他再回来,颂因程气得将合照都砸了。
“后来我再见你,就是你考上大学之后,那会儿他性子已经变得乖张孤僻,你妈妈说你要跳楼,我赶过去的过程中出了车祸,你外公就把这件事归咎在了你头上。”
林让君笑了笑:“其实不是,是这场车祸让我查出了癌症,虽然也晚了但也总算让我多活了几年呢,不亏。”
郁霈串联起这个跨越了几十年的来龙去脉,看着眼前的林让君,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敬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后悔,也没有丁点儿的恨,更没有心潮起伏和不甘愤懑,只有看淡生死的随和与眷恋。
郁霈:“他一定也很爱您,所以想在死之前见您最后一面。”
林让君勉强笑了笑:“可惜还是没能见到,我知道他是自责,可我真希望他能来见见我,我在这儿等了两年,我怎么会恨他怪他呢。”
郁霈不知说些什么,“抱歉。”
“我应该谢谢你,让我对着这张脸说出我憋了这些年的话,也谢谢你愿意听。”林让君眼底掺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别过头看向窗外:“这几天我总能看到我父亲的影子。”
郁霈听人说过,人死之前会看到已逝亲人,现在亲口听人说出来却觉得很悲凉,“您多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
“去吧。”
郁霈走到门口听见他叫自己,回头看到他被阴影笼罩了一半的脸。
“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吗?”
郁霈思忖半秒,心里有了一个答案:“您希望我不要冤冤相报?”
“不是。”林让君看着他,笑了笑说:“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这些的,但我看你的眼神就觉得你很寂寞,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但想来在这里应当是很不适应的,外公送你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郁霈握着门把的手顿了顿,他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外孙……
“没有执念也是一种执念。”林让君勉力笑了笑:“不妨看看身边的人,别总是一个人撑着,你总做别人的伞,偶尔也回头看看自己的港湾。”
郁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良久,很轻地点了下头:“好,我记住了。”
病房重归安静。
林让君昏昏睡睡多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听见€€€€€€€€的动静一回头发现是颂因程。
“师哥。”
颂因程将他扶起来,林让君发现郁霈带来的花进了垃圾桶,无奈叹了口气:“你怎么总这样,这件事和他又没有关系。”
颂因程冷笑一声:“和谁有关系?我养了两个白眼儿狼,我还得觉得是我自己的错?”
“你别总这么拗。”林让君叹了口气,半起身接过他端来的汤,长久的化疗让他没什么胃口,喝了一口就不喝了。
“你再多喝两口。”颂因程看着他几乎干瘪的脸和皮包骨的手,忍住了脾气,“我不跟你吵,你也别提他们。”
“我头发掉光了,是不是很丑啊?”林让君笑笑,自嘲似的:“那会儿勒头直想哭,想着哪天不用勒就好了,现在想勒头也勒不了了。”
颂因程只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疼,避开他的眸光,背对着狠狠吸了口气,然后转过头故作轻松:“没有,依然很好看,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唱游龙戏凤。”
“那会儿有人往上头扔钱扔鸡鸭,现在上台只有扔臭鸡蛋了,还是我们小时候好,谁练得好了,父亲就带我们去买烤红薯,掰成两半我们两个分,你总给我大的那一半儿,冬天热腾腾的吃进嘴里,连胸腔都感觉烫着了。”
明明字句清淡,颂因程却觉得胸口被人狠狠扎了一刀,连呼吸都十分艰难。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林让君长长叹了口气,看向颂因程:“师哥,我死了以后你把我跟父亲葬一块,然后你好好活着,替我多吃几年烤红薯。”
颂因程眼睛酸涩,病床上的人逐渐模糊起来。
“他今天来跟你说什么了?我就说不应该让你见他,见一次你心情就差一次。”
林让君知道他不愿意相信“灵魂互换”这种说法,只能叹了口气:“师哥,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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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霈出了疗养院已经快七点了。
平洲天黑的早,他拢紧围巾在路边等车。
其实他来这里只是想弄清楚“郁霈”的过去,更方便他在这个时代生活,却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他仰头看了看夜空,缓慢地舒了口气。
雪天路滑,公交足足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清河班,郁霈半张脸捂在围巾里往回走,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个人。
挺拔修长,右腿微屈。
他正低头玩手机,像是在那儿等他很久了。
“陆潮?”
郁霈眯了眯眼,那人把手机往兜里一塞,歪头冲他冷嗤一声:“哪儿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你还知道回家?”
“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积雪被他踩得“咯吱咯吱”,陆潮逆着光缓慢走近,微微低头在他颈边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