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徒述斐清空了自己先前计划好的一切。
他垂着眼眸揣着手,“要快,要稳,要安定。务必……尽量不要牵连百姓。”
老陈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徒述斐这位爷非要参与其中,那很多计划好的事情就都要变动了。如今徒述斐主动表示退出,他倒是松了一口气。
一边的湛金和灵宝对了一下眼神,低头不吭声装鹌鹑,心里头想:这陈爷爷还是被自家王爷光风霁月的外表和和煦可亲的名声给骗了啊!王爷那是你想摆布就能摆布的?而且其中还和石小公爷有牵扯呢!
之前徒述斐就让他俩准备好了一些外出应用之物。恐怕这位陈爷爷离开之后,他家王爷立马也要走。
不过从这位陈爷爷目前展露的手段上来看,也不知道自家王爷的行为能不能瞒过去。
说起来,这看着是陈爷爷的意思,其实未必不是圣人在陈爷爷背后指示的。这爷俩打架,他们这些人还是老老实实的眯着吧!
老陈可不知道这两个鬼精心里的想法,只觉得安心不少。拜别了徒述斐后,就拉着徒述斐带来的内侍离开了。院子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自己的人手,确保徒述斐不会因为内侍换人而降低生活水准。
徒述斐似往常一般用过了晚饭,又和之前一样去书房呆了一会儿,然后便回房睡觉了。
天似亮未亮之时,正是一日中人最冷最困的时候。一道身影从院子里闪了出来,穿街过巷,最终融入到了因为百姓日间晨起而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中没了踪影。
第198章
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乡民, 没有什么远大抱负,也不曾为恶乡里。他们每日里要做的,不过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挣扎着谋生罢了。
他们生于人间、长于人间, 也该享受人间的美好才是。
若是因为天灾而离世, 徒述斐会悲痛可惜, 却不会像现在这般, 一口气窝在心里,梗得他憋屈难受。可偏偏, 他们是因为一个恶人的私欲而平白没了性命的。
不值!
他不能测度一个人的性命怎样消逝才算是值得, 但是这样没了,肯定不值!不值!不值!
而那几个用一句话、一个念头就销去了他们性命的人, 却锦衣玉食、大权在握,仍旧活得好好的€€€€甚至是比大庆大多数百姓过得都要好得多!
他们凭什么这么简单就能剥夺无辜之人的性命?
是靠着手里的钱、权、兵吗?
徒述斐垂下眼帘,尽管心里翻江倒海,脑中思虑百转,可面上看着只是面无表情罢了。
他想, 那等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失去了一切倚仗的时候, 又会如何?可无论事后朝廷如何惩戒, 那几百口人命也都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他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股无力感笼罩住了他。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够狠了,能够轻描淡写的让人骟了□□犯, 能亲手斩下旁人的手臂, 能不因为杀死了石家人而产生一星半点的内疚懊悔, 也能不惧满朝官员的默契下令将略卖人口的罪犯斩草除根。
但如今看来,比起真正的恶棍, 他还是太过真天真良善了。
他也不是非要和霍家人比谁的人品更烂、心性更残忍,只是€€€€这种无论他做什么,逝去的生命都回不来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糟糕到徒述斐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和怀疑之中。
过了许久,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徒述斐微微推开一线窗子,发现他们停在一处大宅门前。
“爷,到了。”车门外面,张强的声音传来。
“这是哪里?”徒述斐推门下车,四周看看,不认得这是哪里。
“爷,咱们这是在金吾卫的据点。剩下的,您进去就知道了。”张强也不知道自己把徒述斐领到这里来到底对不对。
“叫门吧。”徒述斐也没怪张强的意思,只是示意张强上前叫门。
叩门之后,门里传出来一个带着浓重福州口音的官话:“哪个?”
“北面的金鲤鱼来换换水。”
这切口听得徒述斐嘴角抽了一下,最后还是一脸平静的跟在张强身后走进了这个不起眼的院子。
待坐定之后,张强领着一个平凡到扔进人堆肯定认不出来的男子走了进来。
“给爷见礼。”男人一拱手,“爷您叫小的李六就行。小的提醒爷一句,咱们和那头不同。也进了咱们这,咱们得先跟老爷告知一声。”
徒述斐一皱眉。这李六的意思,是他的行踪必须要汇报给圣人。可如果汇报给了圣人,那他的行动岂不是又要受到限制?
“爷,说实话,您不该这个时候离开老陈那边。那边走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路子,顶着皇家的名头,安全得很。可咱们这儿,可是要见血的。”李六一看徒述斐皱眉,不等他开口,自己就把徒述斐要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徒述斐都给气笑了,“那你说,我来都来了,你打算怎么安置我?”
“小的可不敢安置您。这位京里来的兄弟说您就是在咱们这落落脚,马上要往新营那边去。咱们也就只能护着爷您安全到达就是了。”
李六也不傻。徒述斐能甩了随身伺候的内侍一次,就能甩了贴身保护的侍卫第二次。既然这位小爷铁了心非要留下来,他还真没必要跟老陈那个死心眼儿一样,把人看在眼皮子底下。
还不如配合着这位爷,快点把人送到新营那边去。到时候营地里有官兵保护,又有缮国公家的小公爷看着,可比老陈那么一个四六不靠、挂在个普通商人名下的宅子里安全得多。
徒述斐也看出来李六心里对自己的不以为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任性。可若不是他这么任性的来亲眼看了一下,还真就不知道大庆的南方竟然糜烂到这种程度。
果然天高皇帝远,霍氏可以毫无顾忌、一而再再而三的屠灭村庄。
“行。几时启程?”既然自己不受待见,那他也不多留了。赶紧和石光珠汇合,才好开始着手布置一些事情。
李六一看徒述斐这么配合,原本对徒述斐的抗拒感就轻了几分,“爷您安心歇上一天,明天再走。至于被老陈扣下的人,您放心,前后脚就跟您回去。”说完就告退了。
张强等人走了才开口,“爷,您别生他的气。这里和陈老那边不是一套的。”
他跟着徒述斐好几年,里里外外的人都对徒述斐客气的很,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没见徒述斐惩处过哪个。
李六刚才虽然礼节都到位了,可到底一点没掩饰自己不待见徒述斐的态度。他怕徒述斐记恨李六。
徒述斐摆手:“是我鲁莽行事,跟这里的人添麻烦了。他刚才说他们这里是要见血。既然会见血,想必便是生死之间的挣命也有。我没那么龌龊,不敢责怪。”
就因为人家对自己说话的态度不太好就记恨,那他徒述斐成什么人了?更何况自己的确给人添麻烦了。
张强见徒述斐态度郑重真沉,一抱拳,又变成个闷葫芦的样子,转身走了。
屋子里就剩下徒述斐一个人。他也不打算支应旁人,自己去找了自己的小行李包,从里面拿出石炭笔和本子来,开始着手计划接下来的事情。
本来他以为这次出来,只是解决霍家拥兵自重,占据南方的事情。太子的意思,是要把大岛拿下。而圣人,则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把两个不听话的海外小国收到手里,以此震慑安南。
可若是这国家收到大庆手里,只做和过去一样的藩属之国,扶持个新王对大庆继续称臣纳贡,那和过去也没什么两样吧!
过个几十年,待大庆今日的造成的威慑力被时间冲淡,大庆再出个不肖的皇帝来,那联合西洋人背刺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与其到时候再起纷争,耗费国力,徒述斐想着,他也许可以更心狠一点。
手里的石炭笔在之前收集的南方诸省的大地主名单上圈圈点点。
虽然这几年太子在圣人的默许下住持开发江南,建立了一个又一个的作坊,想从大地主手里抢人,可在这个皇权不下时代背景下,如今不过是争到十之一二的人口罢了。
一般的人家都有两三个壮劳力,也都能下定决心来送出去一个到作坊里挣钱。可若让他们全都抛田弃地都去做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光是有散碎田地的人家如此,便是依靠佃种大地主田地的佃户也是如此。
对百姓来说,哪怕作坊的工钱更高、待遇更好,也都是飞来凤一样的额外收入。真正在他们心里不可替代的财产、收入途径,还是土地。
每当想到这一点,徒述斐都有些头疼。这种踏实朴实的特性是华夏普通百姓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可在他想要通过建立作坊、招收工人之类的举措,来抑制土地兼并的时候,这种宝贵的品质就成为了一股阻力。
原本他还有些头疼,该怎样让这些骨子里刻着种植欲望的百姓们不再是阻力。如今圣人的想法给他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现在可不是几百年后!
这意味着,各国的疆域在此时是时时变动的,是可以更改的。便是一国一域,也有可能朝存夕亡。
这真是最好不过的时代了!
徒述斐停下了手里的笔想道,若是一切都顺利,那么大庆都相当于多了一块江南鱼米乡。
而且€€€€这里还没有被大庆内的任何一处势力染指,如同白纸一样好作画……
一瞬间,徒述斐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念头。他忽然不想太快离开了。
他不想太快回京城去了。他想留下来,想做点什么,想通过自己的干预,给大庆,给未来的华夏留下点什么。
徒述斐深呼吸了几下,快速平复了滑向激动的情绪,思绪重新回到了眼前的名单上来。
此时名单上的名字,每一个都是坐拥无数良田的大地主。
之前整治江南盐政的时候,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动荡反弹,太子睁一眼闭一眼的没有把这些人一起当韭菜给割了。也因为如此,那些盐商手里的一部分田地还是流向了这些地主的手里。
还好当时徒述斐和太子坚持,保留了七成以上的土地作为粮食和棉花的产地。否则今天徒述斐要面对的,就是一群更恐怖的庞然大物了!
这些人里,也许有一些真的是一点糟心破烂事都没做过的积善世家,一起拉出来祭旗,家产事业难免会受些损伤。可若是为了这一少部分人就放过所有地主€€€€那是不可能额的。
可以说,这些地主全是为富不仁的混蛋,那肯定是谎话。可要是隔一个放一个,恐怕还会有不少的漏网之鱼。
所以为了将来,徒述斐不介意做一次偏心眼的恶人。
第199章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徒述斐的小册子上面已经记满了人名。除了那些可能会成为阻碍的大户其自家子弟之外,还记了不少举业时受过这些人家资助,以及后来成为关系亲近的利益网络一员的官员的名字。
徒述斐把这些人分为了可用和不可用两类。他打算把名单传回京里,让太子哥看看里面有没有能拉拢、值得拉拢的人。
毕竟他们要做的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掀桌子的决裂大事了, 未免将来要面临一个强大而团结的对手,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或者把这些人分成两派, 进而通过内斗消耗他们的实力,也许能为后续的发展保存更多的力量和资源。
这样想着, 徒述斐把笔和册子重新收进了怀里。过了两三息, 就听见门口张强别别扭扭的声音:“爷,咱们……咱们……”
徒述斐知道张强这是不习惯传话跑腿的工作, 毕竟历来这些事情都是湛金灵宝他们负责的,他和手下只要确保徒述斐的安全就行,很多时候不需要张嘴和人沟通。
要是在京里,徒述斐说不定还得调侃一番。只是现在他心里有事,便摆摆手, “是要出发了?”
“是。路程有点远, 大概三……五……八天吧!”张强也有点拿不准。这路程长短自然是固定的, 他们这些常年就是干这个的,三天赶到自然不在话下。可徒述斐也不是他们啊!
虽然他们这位爷比起日常在京中见过的许多达官贵人都不能说是娇生惯养,但到底是龙子凤孙,金尊玉贵的出身, 哪能真和他们一样风餐露宿的赶路?所以张强有些拿不准了。
徒述斐眨巴了两下眼睛, 就明白张强这三改日期的原因了, 也没多说,直接起身捞起自己压根没打开的包袱, 抬脚就往出走:“那就走吧!”
出了门还是马车。乘着车穿大街过小巷的,直到到了僻静得没有多少人烟的地方,徒述斐下了车,才看见几个牵着马的汉子等在一旁。
之前不怎么待见徒述斐的李六也在,皮笑肉不笑的把缰绳递给了徒述斐:“爷,您上马吧!”
徒述斐好得在骑射上下过功夫。接过缰绳先靠近马头站了几息,安抚的拍拍马脖子,然后才翻身上马。
见他上马,张强张壮并其他一众汉子也上了马。李六这才轻轻一夹马腹,喊了声“驾”,就率先奔了出去。
李六有意折腾一下徒述斐,特意催快马速,就连午间饮马休息也挑了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让徒述斐吃干粮饮白水。
徒述斐自然看出来这些。只是他心里还惦记着仔细勾勒那份逐渐成型的计划,思索着怀中册子上的名单增减,压根儿就没有去找李六理论的意思,算是默默的受了这份无伤大雅的为难。
而且不光李六急着送走他好回来继续他的把本职任务,徒述斐也有些想念石光珠了,自然也不在意这般催马赶路。
倒是张壮看不下去了,让张强去看看徒述斐,自己去找了李六,
“六子,咱们当年也是一个锅里搅勺的兄弟,情分还不错吧!你这一上午的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啊?就这么不待见我们爷?”张壮拍了一下正喝水的李六问道。
李六也不好意思糊弄昔日的兄弟。他嘿嘿一笑,“行了,我错了。我这不是心里憋气,想跑跑马散散嘛!下面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