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自己,又侧开身,对身后的中年人一行礼,又转向徒述斐:“这是嘉兴郡王家的三爷,您……”
“三堂兄。”徒述斐执晚辈礼向徒亦宣揖了一礼。
这位嘉兴郡王家的三老爷姓徒名亦宣,真按照族谱来说,跟当今早就出了五福了,平日里因为是注定要被分出去的三子,除了家里太太,也不怎么得老郡王的关注。如今被徒述斐这么一礼遇,颇有些受宠若惊。
“六爷不必如此多礼。”赶忙侧着身子避开,又把徒述斐扶了起来。
陈内监又介绍两个青年,“这位是无锡公爷家的次孙。”
“六叔!”青年对着徒述斐行礼,“唤我绍江就成。”
“嗯,绍江。”
“这位是端和大长公主的孙儿,也是当年和北蛮作战身死的程亮老将军留下的唯一血脉。”说后一句的时候,陈内监特意压低了声音,只用徒述斐能听清的声音提醒。
这青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表弟,我名程长安,字长乐。”
“表哥。”
众人寒暄完毕,便先去了府邸休息。
到了晚间,徒述斐设宴宴请这三位血亲。待菜过五味之后,徒述斐命人撤了残席换上消食的汤饮来,便进入了正题。
“先前父皇整顿江南的时候,对南安王爷养寇自重的事情就有所耳闻,只是当时还有些别的事情,有些腾不出手来。如今虽然父皇的意思也是以稳为主,可到底还是要事先做些准备。否则事到临头无从下手的话,就显得咱们这帮宗室爷们儿太无能了些。”
“六叔说的是。”徒绍江年轻,一听徒述斐的话,就先开口点头附和,“当初老叔祖叫咱们来南边,说是照看着可可的生意,可也有查探南安的意思。只是……”
见徒绍江一下住了嘴,转头去看徒亦宣,便也跟着看过去。
徒亦宣瞪了徒绍江一眼,最后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对徒述斐开口说道:“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您若真想知道,不用我说,明日和长安出去一趟就行。”
程长安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就变了,“六爷身份贵重,怎么能去那些地方?”
“什么地方?”徒述斐问道。
“六爷,唉,您明天一看就知道了。也不远,咱们用新配的细船去,也就是明日傍晚就能到。只是六爷才到咱们这儿,就又要劳烦六爷颠簸了。”
徒述斐耐着性子点头,算是同意了。
等送走了三人,徒述斐就揣着手坐在前厅,一动不动的坐着。
湛金看见徒述斐皱着眉,闭着眼,也不知道想什么呢,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提醒:“爷,该睡了。明天您不是还要早起出门?”
徒述斐长出了一口气:“今天这几位宗亲如此吞吞吐吐犹豫不决,恐怕……事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第二天一早,徒述斐带着湛金灵宝几个,跟着徒亦宣和程长安上了细船。
这细船队就是新造的船只,一出船坞就给宗室的队伍配备上了,也有借着宗室的船队实验的意思在。如今技术算是基本成熟,在水中跑起来飞快,耳边只听见海风呼呼的声音。
过了快两个时辰,船队逐渐靠近了岸边。徒亦宣指了一个有些破败的小港,船队便停泊过去靠了岸。
“我看堂兄似乎来了不少次的样子?”不然不可能这么熟悉,一下子就指出来入港的位置和时间。
徒亦宣点头,“我来搜了好几次……”后面的话却没说完。
徒述斐也是服了,这说话说一半的劲儿,真让人生气。要不是徒述斐这十多年的情绪管理,当真会对徒亦宣产生不耐烦的恶感。
可此时就算是没有什么恶感,徒述斐心里也涌上了一股火气,抬脚下船就要去看看,到底这港口里到底有什么,让三个皇亲国戚都讳莫如深,连个准话都不敢告诉自己。
张强张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领着两个内监两个卫士走在前面开路,另一个就跟在徒述斐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沿着半长不短的栈桥上了岸,就看见岸上有个被杂草湮没了一小半的路。徒述斐示意了一下,众人便沿着这路走去。
约莫半刻中之后,就看见了一个小渔村。只是让徒述斐奇怪的是,此时这渔村里竟然一点声息也没有。
联想到之前在港口除了几条倒扣在岸滩上等待修补的破船之外空无一人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个念头,让他心脏狂跳。
徒亦宣见徒述斐停住了脚步,几步到了徒述斐身边:“六爷?”
徒述斐看向徒亦宣,“你……”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紧。停了一下又开口,这回声音正常了,“可是有杀良冒功的事情?或者是假冒海寇前来劫掠,所以这渔村才似乎没有人烟?还是强迁占地,掳掠良民为奴?”
徒亦宣震惊的看了一眼徒述斐,就低下头来,“三者……皆有。”
“走,进村。”徒述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迈步进了村子。
这村子里,村屋多是石头建造的,除了少数几间坍塌了之外,大多墙面还算完好。只是没有人居住着,到底一眼看去特别破败。
尤其是其中一些的屋子的墙壁上还有显眼的火烧痕迹,又有一些房屋的房梁折断带着整个屋顶也落在地上。
除此之外,地面上,石头上,墙面上,还有一些黑色的喷溅状痕迹,也有残存的箭头扎在石缝里,只在阳光照射过去的时候显露一抹暗淡的反光。
一个百多人口的村落,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可徒述斐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胸口涌起,直接顶到了他的天灵盖。
“这是特例,还是附近的村落都是如此?”
第197章
徒述斐又问,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太叔爷爷让你们来南面,难道就为了几个管事帐房都能手拿把掐的生意吗?是为了渗透!是为了掌控!”
徒亦宣还没说话,程长安便赶忙为徒亦宣辩解道:“老叔祖当日在我等离京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打草惊蛇, 因为北面到了关键时刻, 国朝受不得两面作战, 尤其是南面离江南粮道盐道这么近, 我等只能束手束脚。”
徒亦宣拍拍程长安的肩膀,对徒述斐道, “六爷, 我们不能动,也不敢动。如今南安王府在闵地尚且如此嚣张, 更何况粤地、滇川西南与安南边境?”
又说,“不过从我等能顺利种植可可来说,也能窥清南安并不打算此时和朝廷做对,否则也不会对我等宗亲多有避忌。而且外海还有后手,南安的势力已经逐渐被蚕食了。老叔祖的意思, 是希望不动摇四省根基。”
这倒是。徒述斐点头, 这是当初圣人和太子安排给宗正的。江南等地平稳如山, 外海又有宗室借着经商种植可可的名头连点成线,这就是把南安的势力包了饺子了。
到最后不过是一口吞下的问题。
可是……
徒述斐看着眼前已经成为死地的渔村,一股戾气混合着杀机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你们前来搜索,都做了什么?遗体可安葬?可有逃脱生天的人?都是怎么安排的?”
“遗体都就地安葬, 就在村后。有十几个活下来的孩子和女人, 都被安排送走了。这是陈内监负责的。”
一听是陈内监负责的, 徒述斐猜测可能又走了户隐户移的路子,被送走教导去了。
徒述斐点头, 只是开口吩咐:“我希望,这样的€€€€”他指着渔村道,“再也不要发生。”
什么?徒亦宣和程长安都惊讶的抬头。
“下次再有人屠戮、掠夺我大庆百姓性命之人,杀。”
“这?六爷,小不忍则乱大谋!您万万不能这般意气用事啊!”徒亦宣赶紧劝说。
徒述斐看了一眼徒亦宣,露出一个称得上和煦可亲的笑容来,却没说话。
这笑容看得徒亦宣心头发凉,总觉得徒述斐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去了!
倒是程长安,年少气盛。之前他便不认同这装缩头乌龟的样子了,如今得了徒述斐的话,一双眼睛都兴奋得射出精光来,一抱拳,“是!”
“六爷!”徒亦宣急的直跺脚。
徒述斐一摆手,打断了徒亦宣要说的话:“我说的是再有下次!至于之前的这些人命,过后我自然要跟他算总账。本来想慢慢来,可他踩了我的底线了。”
“六爷所说的是何底线?就不能暂时转圜一二吗?”徒亦宣做最后的努力,让徒述斐别冲动。
“霍家既然视大庆百姓如草芥,那我便视霍家如仇寇。既然是仇寇,自然要斩草除根才好。”
徒亦宣也不知道该说徒述斐用孟子对君臣关系的来对应南安王对百姓的态度有僭越的嫌疑,还是该说孔子孟子那话都是用来愚民用的好了。
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若是六爷执意如此,务必一击必中。当此之时,请六爷先联系内外。届时一举擒拿贼首,贼军便不足为惧了。”
当初他怕这京城里来的皇子太软弱或者傲慢,便想着用这处惨境来告诫一番。没想到弄巧成拙了,这皇子是个属炮仗的,直接要把这南域给炸了啊!
不说徒亦宣如何心事重重的把徒述斐送回了居所,只说徒述斐回去后换下外出的大衣裳,安坐下来饮茶思索下一步要怎么做,才能用更小的代价快速的拿下南安一脉,并且理清霍家在南方军中的种种手段。
外头涯角一溜烟的进来报信:“爷,前两天那个陈内监陈爷爷来了,还带着绍江小爷。”
“请进来。”徒述斐一愣,不知道这两个专管生意的怎么来找自己了。
陈内监进来的时候仍旧是满脸堆笑的模样,对着徒述斐行了一礼之后,就直起身板来。
随着原本微微弯曲的背脊直挺起来,虽然老陈仍旧是笑容满面的样子,可平白让徒述斐生起几分似是面对太叔爷爷那个笑面老虎一般的感觉。
但随后就明了了€€€€毕竟老陈跟在自家宗正身边好多年,学了几分相似的气度也是正常的。
“老陈,我先前倒是小瞧了你。我给你赔礼了!”徒述斐说着就一拱手,半开玩笑的说道。
“使不得!”老陈赶紧扶住要弯腰的徒述斐,心里头却是真熨贴。他往日里只听祁顺说六爷对他们如何如何,今日才算是彻底信了。
“咱也是怕六爷不信咱。今日白天六爷您的话咱都知道了,也明白六爷应该是要动手了。可咱还是要劝六爷,稍安勿躁。”说着,就给徒绍江使了一个眼色。
徒绍江赶紧上前,“六叔,您是觉得咱们徒家的爷们儿没有血性吗?看见自家的生民这般,当初我也恨不得立刻开销那姓霍的。”
徒述斐听到这话,就知道应该是老陈劝住了徒绍江,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说说吧。我看这里头有哪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徒绍江这一开口,就说了小半个时辰。
徒述斐见徒绍江说完了,才示意他喝茶润润嗓子。而自己也借着这个机会一边喝茶,一边平复自己的智商和眼界再次被碾压成渣渣的挫败感。
在他还只是惦记着自家范围内的安定的时候,作为自己亲爹的圣人,眼光已经扩展到六甲海峡了。当然,听徒绍江的意思,是包括但不限于六甲海峡。
要说那些地方徒述斐不馋吗?肯定馋啊!可他想的是稳扎稳打一步步来。先把南安拿下,之后勾连岛链,然后再往南去,一点点的蚕食。
但是自家亲爹不是这么想的。他想要借着南安的事情,一气呵成的拿下因为徒述斐和太子而显露了价值的地域海域。
而且这计划环环相扣,就连石光珠来南方也是早就有了计划的,只是没想到额外还搭上了一个圣人的亲子徒述斐,也颠儿颠儿的来了南面。
也是这位六爷眼里实在容不得沙子,老陈才把事情都跟徒述斐说了,不然就算徒述斐不来,再有个把月也该收尾了。
“他俩不知道?”徒述斐问的是徒亦宣和程长安。
这话徒绍江不能答,便看向了老陈。
老陈一笑:“三老爷(徒亦宣)性子太绵,谨慎过头;表少爷(程长安)性子有些莽撞,又是老姑太太(大长公主)的唯一血脉。”所以临出京的时候,宗正才只让这两人专心管着运输和财务。
“那我这侄儿倒是怎么就入了您老的眼了?”
“可不敢这么说。”老陈道,“是老爷的安排,咱可不敢揣测老爷的意思。但是老爷的眼光一向很好,绍江小爷也确实没辜负老爷的期望。”
徒绍江闻言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
“那老陈,你说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徒述斐问道。
老陈沉吟了一下,“依咱的愚见,六爷您什么也不必做。您在这儿,咱们就有主心骨了。”这可是圣人亲儿子!擦破点儿皮,他都恨不得以死谢罪。“不过说实在的,您身边的这几个小子,看着虽然不错,但还有不少不足。您要是信得过咱,那咱就充回大,替六爷教教几个小子。十天半个月的,保准脱胎换骨,让六爷今后无忧。”
徒述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这是打定了主意不打算让自己参与进去了。
若是往常,他倒是不惧什么。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牵连广大。若是因为自己固执己见扰乱了其中哪个环节,南地百姓的身家性命便会牵连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