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内监已经换回了自己的内侍官服,身后还跟着湛金灵宝几个人。
眼看大势已去,早就已经不成阵形的南安军,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的,反正一个个都噼里啪啦的把手中兵刃扔在地上,然后被前来驰援的军队看管着,抱头蹲在地上了。
直到此时此刻,徒述斐才真正的放松下来,缓缓的坐回马鞍上,对来给自己牵马的白平北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大概是肾上腺素的作用终于结束了,徒述斐发现自己的额上、前胸、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夜风一吹,粘腻冰凉的感觉让徒述斐直接打了一个哆嗦。
“爷!”湛金和灵宝几个后续战场上的事,直接奔着徒述斐就过来了。
上前来先把徒述斐扶着下了战马,涯角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辆马车,一路穿插着一堆堆抱头蹲地上的人到了徒述斐身边。
“……就说怎么也得带上我们几个里的一个。这才几天没见啊!张大哥张二哥身手是不错,可就是不知道体贴人!爷下回再要去哪儿,好赖带上一个,也不至于让爷遭这么大最!”
湛金也不知道在分别的这几天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从见面开始,嘴就没停过。
徒述斐看着火光下脸色被映成黄色的湛金等人,失笑着摇摇头。
此时的天色不再是漆黑一片了!虽然夜风还是让人瑟缩,可天空已经隐约成了绛紫色。
陈内监黑着一张脸过来给徒述斐见礼:“六爷好能耐,老奴佩服!”
他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太重,徒述斐也知道自己之前做的事不地道,今天的事也是多亏陈内监配合,才能这么快、损失如此低的解决南安霍家的问题。
他自知理亏,摸着鼻子干笑:“之后也要拜托陈内监了。”
随后叫来徒绍江、程长安几人:“传本王令,从今日起,闽广两地全面军管。各处地方衙门封笔封仓。立刻贴出告示,昭告闽广两地百姓,十五日后公审南安霍氏。凡有受不公者,皆可就近寻找军管将官兵卒求告。”
又转过头对陈内监请托:“将受伤的战士送到军医处好生治疗。安排人仔细甄别投降军士的身份,别有漏网之鱼又搅风搅雨。这点要拜托陈公公多加费心了!”
“老奴分内之事。”陈内监挂着营业笑容不咸不淡的回答道,可交到自己手里的事处理起来半点也不含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
徒亦宣听见要公审霍氏,有些不安:“霍元松身上到底有朝廷赐下的爵位官职,小六你这般行事,我怕朝中恐怕又要对你口诛笔伐了。”
“无妨,我要把事情砸实。今天我其实是兵行险着,其实多少有些师出无名。”若是不在闽地把霍家钉死,那说不定最后就是轻飘飘的撂下了。
徒述斐可不想留下这么一家人。一来心中念头不通达,二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总之,霍家人留不得!
等把种种后续琐事都安排下去,天色已经转件变成透亮的蓝色,天边也光亮了起来。
灵宝这才扶着徒述斐上了马车,奔着闽州城里去了。
南安王府此时封着,府衙也是如此。徒述斐又不愿意住在城中富户的家中€€€€因为他打算把闽广两地都顺顺溜溜的捋上一遍,住进去有了牵扯交情,难免不好下手!
故而最后,灵宝赶着马车,顺着湛金留下的记号,到了闽州城里一处客栈门口。
此时已经天色大亮,徒述斐从马车上下来,一扫量这几个在陈内监手底下呆了好几天的伙伴下属,立刻就有些怔愣。
先前天色未明,他还以为这几个家伙的肤色是火光映照的。结果此时光线明朗,这几位还是一个个脸上跟抹了棕色橄榄油似的,深了不止一个色号的样子!
“你们这脸色是什么情况?”徒述斐虚指了一下湛金深蜜色的脸蛋儿。
湛金嘿嘿笑着:“这不是陈爷爷给咱们调€€教了一番嘛!日头大,晒的!”
湛金一边引着徒述斐往客栈里走,一边把这些日子里的经历大概说了一下。
无非就是陈内监本来以为徒述斐插翅难飞,结果把徒述斐安全的消息报上去,徒述斐立刻就真飞了,难免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下手教导几人的时候,格外的严苛。
说完了自己,湛金和灵宝给徒述斐兑好了洗澡水,扶着徒述斐进了浴桶。
徒述斐也想自力更生,可惜不知道为什么,身上半点劲儿也提不起来。
泡在热乎乎的水里,徒述斐回想这一晚的处置,后知后觉的又发了一回冷汗€€€€实在是太险了!其中的侥幸之处太多!
他这一晚简直如有神助一般幸运,把许多根本不可能、做不到的事都做到了!而且其中毫无阻力,丝滑到不符合逻辑!
就比如自己挟持霍元松。按理说霍元松也是以武传家的勋贵世家,怎么就轻易被自己挟持了?
而且他想反抗的时候,自己当时简直就像是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天地桥一样,竟然能反手切断对方的肩臂关节€€€€没切到任何骨骼,而是直接逆切在肩骨臂骨的缝隙里!
当然,徒述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肿了一圈的手肘和隐隐刺痛的右腕,就明白自己当时那个动作多奇巧,自己就有多侥幸。
哪怕让他此时再来一次,他也做不到了!
还有后来为了激怒那个被张壮一弩带走的霍家家将时,自己为了扰乱对方军心的嘴炮嚎叫……
徒述斐觉得自己算是把脸丢到姥姥家去了!太蠢了!
他默默的下滑,把半张脸都没入水中,尴尬到想永远埋在水里不出来。
偏偏湛金和灵宝还一个劲儿的夸着徒述斐的机变、勇武,徒述斐就更尴尬了。
他默默在心里吐槽:勇武个屁!
“勇武个屁!”
京城,御前殿,圣人把手里的三份折子看完,气得直接怒骂。
“咳咳!”祁顺赶紧提醒圣人,不要失仪。
徒述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刚才没听见父皇的怒吼。
圣人也知道自己失言,闭上眼深呼吸一下,再睁开眼已经压制住了大半怒火:“明明可以缓圆的处理此事,看看现在像什么样子!一塌糊涂!就这样你还替他请功?你的脑子呢?”
徒述辰这才抬头:“父皇,霍氏早有不臣之心,这点咱们都清楚。先前儿臣和父皇想的一样,能缓则缓,能圆则圆,不动刀兵是最好不过的。可是他们狼子野心,竟然勾结外夷,想要在我大庆官兵攻伐扬威的时候掀起波涛内乱。
更有甚者,折子儿臣看了,霍氏竟然有攻占江南,与大庆划江而治的心思。小六是什么人,眼里向来容不得半点沙子,岂能容他们肆意?
都敢炮轰安平了,小六如何炮制他们都不为过!父皇,小六是只身出京的,身边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他能借着宗□□和商行的力量,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殊为不易了!父皇还要如何苛求?
要知道,此时闽广两地虽然是军管,可百姓农桑无碍,市贸商贾不停,除了倒了一个霍家,半点没有影响。这和当初的设想又有何异?这还不够吗?”
圣人没管徒述辰话术里的小花招,可心里的火到底消下去了,平淡的“嗯”了一声,示意太子继续说。
“儿臣在小六出京的时候给了他太子教谕,许他便宜行事。此时事情既然都翻在明面上了,恳请父皇下旨,准小六暂时驻守闽广,光明正大支援南征事宜。”
第209章
圣人被徒述辰理所当然的态度都给气笑了。
他心里一方面气徒述斐因为先前他和石光珠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 还气徒述斐私自出京又孤身犯险,更气徒述斐在闽广两地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波弄得朝野尽知!
可也不得不承认徒述辰的话多少还有些道理€€€€能在可利用的人手如此稀少、情况如此危急、时间如此紧迫的情况下,把闽广两地的民生影响降到最小,也是真的殊为不易。
圣人衡量了一下此时的情形, 让徒述斐接管闽广, 好助力南征, 的确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祁顺, 听见你太子的话了?拟旨吧!”圣人还是有点气徒述斐,只托词是徒述辰的意思。
只是祁顺是圣人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 怎么会看不出圣人的意思, 当即爽快的应了一声,出去交代乐泰找当值翰林去了。
等祁顺出了御前殿的殿门, 圣人才从御座上起身,走到了太子身边。
父子俩面对面站着,圣人猛然发现,太子竟然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不过圣人很快将这种微小的情绪压下,转而说起闽广两地后续的安排:“小六在某些方面有些执拗, 这次闽广两地, 乃至滇南, 可能都要来一场大换血。届时空出的位置,你和老二各凭本事,只是别弄得太难看。”
“儿子倒是可以保证我的人干干净净,就怕二弟身后那些人弄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儿子若是反击, 难免会伤了兄弟感情, 也会扰得父皇烦心。”徒述辰脸上的笑容浅了下去,不咸不淡的回答。
对于徒述覃, 徒述辰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忍让了。他自来把徒述覃和徒述覃身后的人分开看,他知道那些人其实是推着徒述覃扯旗,心里头的种种算计其实都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这个道理他甚至对徒述覃明言过,可只要徒述覃死咬着不松口,他哪怕是想拉徒述覃一把,只怕最后也是无用功!
他对徒述覃是又怜又气!
怜徒述覃的至亲血脉也只把他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气徒述覃自甘堕落做一个傀儡。
弄得徒述辰现在一想到徒述覃,就忍不住心火旺盛的咬牙切齿。
圣人挑了一下眉,算是默认了,转而说起另一件自己挂心的事情:“说完了公事,来说说私事。也算不上私事,闽州城外,对着小六去的那几箭,说说吧!”
徒述辰双眼一眯,“据儿子所知,不是霍家。”
“当然不是霍家!”圣人一甩手,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不是霍家。
“也不是二弟。”徒述辰肯定的说道。
圣人没说话,凝视着徒述辰的脸,想看看他说这话是不是违心的。
只是徒述辰目光坚定的任由圣人打量,半点心虚也没有。
这几年,圣人年岁越大,心思越发让人摸不着头绪。他和几个年纪大些的兄弟,别管是主动加入的小四小五小六还是被动被推着入了局的二弟,互相使绊子斗谋略的阴谋阳谋从来就没断过,可以说是互为磨刀石,花招百出。
可唯有这件事,徒述辰不愿意让一直看戏的圣人落在徒述覃身上。
徒述覃……二弟对玉明和小六的心结,徒述辰一清二楚。
当年石光珠因为年幼,晚了两年才入宫进学弘文馆,恰好当时徒述覃也入馆进学。
两人年纪相当,当初徒述辰和徒述覃的年纪也还幼小,并不在乎朝廷中的权力争夺。所以那个时候,他们两兄弟关系很好,甚至如今让人看着就心生厌憎的牛继宗牛继祖,当初也是和石光珠张玉庭一般,和徒述辰徒述覃关系很好。
又因为那段时间进学的皇室子弟很少,几乎都是远枝血脉,徒述昊因为那场变故出宫去了道观治疗心病,那段时间的弘文馆里,几乎就是他们几个的天下。
甚至因为石光珠和徒述覃年岁更近些,两人的关系也更亲近。
后来徒述宏徒述亮先后入馆,两人的年纪也大了,关系才疏远了起来。只是因为徒述斐的关系,这两兄弟也是唯太子马首是瞻的。
徒述斐入学之后,就更明晃晃的表现得眼里只有太子而没有徒述覃了。
后来自己大婚当日徒述覃喝多了耍酒疯,徒述辰轻而易举的就猜到了徒述覃的心思:他和石光珠在弘文馆的同窗之情是假的吗?他也是徒述斐的哥哥,为什么小六厚此薄彼,眼中只有太子没有自己?
说白了,徒述覃是心中委屈,醋了!
也是因为这一点,徒述辰才终于确定,这些年很多事情虽然都影影绰绰的带着徒述覃的影子,却一定不是他做的!
南地战事一触即发,徒述覃对玉明和小六有这般情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捅刀子!这等于同时杀了他们两人的性命,他绝对做不出来。
说到底,徒述辰隐在宽袍大袖下的手指互相摩挲了一下,徒述覃就是个缺爱而牛心左性的笨蛋!
而徒述覃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打开他的心结,绝对不是一次半次的推心置腹促膝长谈能消弭的。
要么必须要强有力的事实,来打破这个自己蒙住眼,以至于半点人话都听不懂的人的心墙;要么就是经年水磨的工夫,在没有外物干扰的情况下,滴水穿石软磨硬泡才行!
问题是,此时此刻,这两个条件都达不到。
前者需要机缘巧合,可以与不可得。后者€€€€就现在朝廷一脑门子官司,一群人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的情况,徒述辰没时间也没精力。
圣人想让他们互为磨砺的心思昭然若揭,可这里面肯定不包括直接派遣死士下死手兄弟相残。
所以,徒述辰必须替徒述覃辩驳。不然,徒述覃恐怕就要成弃子,被圣人只要没用死、就往死里用了!
圣人见徒述辰目光坚定,不置可否的踱着步子:“那你说,是谁干的?”
“儿子不知。”徒述辰知道,而且已经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要是说了,他先前替徒述覃的辩白就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