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述斐想起两三年前,在京城和霍启英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的霍启英,虽然跋扈,可他是真没看出来,那个时候的他,手里就已经有好几条人命了!
当初他斩断了徒亦简一条手臂,就花了好长时间,才清除了心里的阴影,怎么霍启英就能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呢?
或者对于霍启英来说,那就不算是人命。既然不算是人命,不值得重视,那自然也就跟踩死一只蝼蚁、拍死一只蚊蝇一样,不值得重视了。
徒述斐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和普世观念的诧异。可问题是,在京城的时候,天子脚下,敢这么明目张胆罔顾人命的,太少了!
唯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界,才有人敢仪仗手里的权利,任意妄为。
等又审过了一案,时辰已经到了未时过半。徒述斐不得不宣布暂休半个时辰,让听审的百姓和苦主证人等人歇口气,吃些东西。
还要让衙丁、兵丁换岗,自己也要养养精神。
至于待审的罪犯,给个窝头、几口凉水,就算是善待他们了!
趁着这个休息的空当,徒述斐才去了衙门对面的酒楼,和太子借吏部的名头送来闽广的人见了面。
领头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看着年岁不大,可一行二十来人里,却都以他为主。
一来是因为他是沈家人,是太子宫中内眷张氏的族人,也算是太子拐着弯的亲戚;二来€€€€徒述斐猜测,应该是从京城来闽地的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现在不是打听这些闲事的时候,徒述斐也没摆架子,直接请众人吃了一餐便饭,就算是认人了。
等吃过了饭,徒述斐也把人都认全了,便开口抓了壮丁:“既然都来了,也都别闲着。湛金,去把闽广两地的县志鱼鳞黄册都拿来,让诸位大人下午一边听审,一边想想要去往何处、要如何富民。”
“富民”二字,徒述斐用的是重音。也就说,他在总理闽广两地期间,最看重的,不是你一个地方出了什么祥瑞、考中了多少秀才举人,而是富民。
何为民?寻常百姓方为民。但凡是家里枕着几百亩地、躺着几十间房的,在徒述斐这里都不算是民。他们够富了,用不着想方设法的再给这样的人增添家产。
他要的,是那些一年里苦哈哈劳作,勒紧了裤腰带还只能强活的人,富起来!不求这群人身上绫罗绸缎、每餐大鱼大肉,先定一个小目标€€€€让他们能吃上安生饭,逢年过节有个余富钱来顿好的,就可以了!
说清楚了自己的诉求,徒述斐这才和这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告辞,回高台继续审问去。
等出了酒楼,徒述斐心里就有点酸:“灵宝,你说怎么太子哥就那么招文人喜欢呢?朝廷里的文臣眼睛也不瞎,我做的很多事都是太子哥首肯同意,甚至人力物力财力的支持,才办成的。怎么他们对我就牙根痒痒的恨不得咬我一口,对太子哥就这么恭敬?”
灵宝摸了摸鼻子,特别小心的说道:“爷,您当年……对鸿胪寺……对兵部……”
哦,对了。徒述斐想起来了。不过徒述斐半点也没觉得后悔,并且还打算回京的时候干票大的,再捅一次这帮读书人的心窝子!
余话不提,徒述斐继续主审霍家一案。
虽然举告的苦主众多,可好在徒述斐把许多工作都安排在了今日开审之前,可以说只要是上来举告的,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半点抵赖。
所以当冷硬的夜风开始让听审的百姓们打起哆嗦的时候,终于到了宣判环节€€€€
霍家本族,除南安王正传嫡支霍元松一家,处斩十六人、腰斩十一人、流三千里两百二十一人;
家将斩首五十二人,流两千里三百五十七人;
家奴腰斩七十九人,杖毙五十五人,笞八十者二十六人,笞三十者二百六十一人。
而南安王一家,八议之后,霍氏老太妃,斩立决;霍王妃,斩立决;霍启灿,斩立决;霍启英,斩立决。
而霍元松€€€€徒述斐给了他一个特殊待遇€€€€剥皮楦草,立于州府衙门正堂。
其实本朝律法中,是没有剥皮楦草这一条的刑罚的,这是前朝的开国太€€祖,因为深恨贪官污吏害民,所设的一朝刑罚。这位开国皇帝之后,这种刑罚就几乎绝迹。时至今日,会这门手艺的人也都绝迹了。
可架不住霍元松他爹作死,娶的老婆早些年强买了一个良民,给调€€教成了会给活人剥皮来玩乐陪葬的家奴,就为了嫉妒那些眉毛的女子,便想出来这么一招折磨人的酷刑。
要徒述斐说,这位霍太妃,是生生让霍元松的爹给逼得心理变€€态了,可又不敢对霍元松他爹动手,便只能对那些无力反抗霍元松他爹的侮辱、也同样无力反抗当时还是王妃的她的欺压的弱女子下手了。
说到底,是柿子挑软的捏,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斩立决判得不冤。
反正不管怎么说,霍元松是要体验一把活着被扒皮的感受了。
而之所以徒述斐给霍元松这么安排,就是为了让闽地的百姓今后有个能找补、发泄委屈的地方。
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高台周围点起了明亮的火把,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一部分百姓听到了最后的宣判,已经散去了。可还有不少包括原告苦主在内的人没离开,等着看霍元松被行刑呢!
负责行刑的人是个看上去骨瘦嶙峋、头发花白、手腕上疙疙瘩瘩全是疤结的老人,可其实这人如今不过四十出头。
上了高台之后,这位临时的刑官儿先是结结实实的给徒述斐磕了几个头,又转过方向对着台下狠狠的磕了九个头,然后才起身,拿出了一大一小两个锅出来。
一个锅熬着人参味道浓重的汤药,另一个锅里却是一种黏稠的胶状物。
刑官儿一边看着两个锅子的火候,一边把自己要用的工具在刚抬上来的长案上摆成一排,嘴里也没闲着,絮絮叨叨起来。
“……当年奴才是立志做个好药工的,虽然比不上坐馆的大夫们功德深厚,可也算是行善积德。太妃看中了奴才的手艺,强买了奴才,给奴才一条青云路,奴才感激涕零,恨不得肝脑涂地……”
徒述斐抱着汤婆子揣着手,听着刑官儿平板到半点起伏都没有的叙述,微微垂下眼帘€€€€对这个刑官儿,他到底动了私心了!
“奴才感激涕零啊,”刑官儿又重复了一句,“感激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幸好老王爷去得早,不然奴才恨不得拿命回报太妃的知遇之恩。不过没关系,现在奴才终于有机会回报您一家的大恩大德了。奴才这就伺候您,来报答太妃对奴才和奴才一家的爱护之情。”
第223章
打从霍元松第一声惨叫开始, 徒述斐的眼皮就没撩起来过。
他也不是心理变€€态,对折磨他人这种事还能产生正面情绪。所以他盯着面前桌案上光滑的漆面,眼睛都不带移开的。
可是为了让闽广两地的百姓能出这一口气,不至于把积年的怨恨愤怒对准朝廷, 徒述斐也还是这么做了。
他腹诽着已经过世几十年的先帝和此时安坐京中的圣人, 要是早些料理的霍家这群人, 闽地百姓哪里会平白多添这么多的冤屈?
这些人命里, 绝对有他们两代帝王的责任!这么一想,徒述斐就觉得窝火到喘不过气。
话说回来, 这个刑官儿其实最开始是作为被告帮凶来审问的。结果李六他们审到一半, 发现这人的情况不太好界定。李六的人倒是把前因后果都打听明白了,可正因如此, 才觉得棘手。
加上这人本身精神也好像不太正常的样子,层层上报,最后告知的徒述斐。
徒述斐亲自看了卷宗,也和他谈了一次,最后敲定了给霍元松的刑罚。而作为交换, 是给他个体面。
天光熹微的时候, 正是一天里面最冷的时候。已经坐了一夜、听了一夜惨叫的徒述斐, 早就浑身麻木了。
兵丁衙丁们还有个换防倒班的休息时间,可高台下的苦主们不走,徒述斐便只能陪着他们听着霍元松的惨叫,从高亢到嘶哑再到有气无力。
最开始还觉得渗人害怕, 到了后来, 徒述斐就有些麻木了。再抻脖子看看台下苦主们一夜过去, 双目通红却目不转睛的样子,徒述斐便鼻子一酸。
自己就算是再怎么标榜为这些人申冤撑腰, 他们没了的亲人也回不来了,他们受过的苦楚也抹不掉了。
在这样的认知下,徒述斐终于把视线落在了高台上的霍元松身上。
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是木头做的,上面的血迹很少。此时的霍元松就像是徒述斐上一世在学校生物实验室里看到的人体模型一样,身上是一层半透明的胶状物。
要不是他胸口还起伏着,身体还时不时的抽搐一下,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活人。
刑官儿把吊命的药又给霍元松灌了一碗下去,提着那张柔软的皮下了高台。
这似乎预示着这场刑罚终于告一段落,台下的原告苦主们被触发了情绪,此起披伏的哭声连成了一片。
“汤药都准备好了?别有人哭厥过去了。”徒述斐吹了一夜的冷风,此时嗓子都有些哑了。
灵宝点头:“您放心。”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汤药备着呢,大夫也备着呢!说话就能送过去。还有吃食饮水什么的,也都备着呢!绝对不回亏待了这些苦命人。
那就好!
徒述斐转过头来,“你也别陪我站着了,去换了湛金来吧!”
昨晚上这俩人还非要陪着他,让他给撵回去了一个。
灵宝也知道徒述斐这是爱惜他们,领命下去,替换了湛金回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刑官儿捧着霍元松的皮回来了,恭恭敬敬的撂下托盘,给徒述斐磕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平日里随意弄些油脂就好,两三年是不碍的。”
徒述斐点头:“你侄子已经做了户隐户移,不会和你有丝毫关联。”
刑官儿又磕了一下,转过头来对着台下已经平复了些许心境的苦主们磕头,然后就起身走了。
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回报:“拿那把剥皮的刀,自己朝着嗓子眼儿……留下一封信,说是要把自己挫骨扬灰,好赎罪。”
徒述斐便叹气。好人被逼着做了恶事,那自己的良心便过不得这道坎儿,到最后自己就能逼死自己。
湛金端了碗汤药过来,又劝徒述斐多少吃点东西:“今天又要忙活大半天,您多少吃点东西!”
徒述斐看了眼已经被拎起来摆成跪姿的霍元松,压着喉头的反胃感觉,一口把苦药汤给喝干了:“那就来些粥吧!就着小咸菜吃正好。最近都别做肉食了,吃不下。”
只要您肯吃饭就好!湛金笑眯眯的“诶”了一声,应下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高台周围的百姓便多了不少。有的人高声叫好,有的人直接吓得软在地上,也有的赶紧跑出人群找个角落呕吐去了!
反正林林总总的众生相,徒述斐在高台上看得一清二楚。
等时间快午时了,高台下面又变了场景。许多人都捧着牌位,拿着碗盆桶之类的东西过来了。
捧着牌位的,那是想让已经故去的受害人亲眼看看仇人的下场的,至于带容器来的,据说是要带着仇人的血回去上坟的。
本着释放民怨的原则,徒述斐默许了。
于是午时一到,案犯被拉出来跪成一排,签子落地,人头滚动,高台旁的百姓们哭号声和欢呼声交杂在了一起。
等到包括霍启灿等人在内的所有人犯都斩首的斩首、腰斩的腰斩,霍元松就被拖到了高台下面来。
此时他身上的胶状物已经基本干透了,这么一拖拽,就跟扯破了血痂一样,整个人就跟血葫芦似的,没个人样了。加上之前疼了一晚上,现在是叫都叫不出来。
近距离观看这样的场景,原本还喧哗的百姓们瞬间就像被按了静音键,甚至离得近的人都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
可是人群之中,猛然窜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巴掌拍在霍元松的脑袋上,收手的时候还从霍元松脸上拽下来一块干透的血痂硬胶皮:“你还我女儿的命!她才十三岁!你去死吧!”
静音键瞬间就被取消了。离得近的苦主立刻上手,去扯霍元松山上已经翘边的血痂硬皮。
要不是衙丁们反应快,霍元松能被生吞活剥了!
随后霍元松仅剩的那条手臂就被绑上了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了一匹马上。
骑士见已经绑结实了,便一夹马腹,“嗖”的冲了出去。
本来已经没什么力气的霍元松,整个人被拖着在地上摩擦,终于忍不住再次惨叫。
“绕城三圈,行人毋阻!”骑士高声喊着跑远了。
有胆子大又爱看热闹的人,就跟着骑士离开的方向去了。余下的人,看着衙丁把霍元松的皮撑起来,塞满了稻草,沿着高台边沿展示了一番,忍不住又是一番或叫好或哭号。
正当这场公审终于接近尾声时,忽然,又有十几人跪倒在高台前,高声喊道:“郡王爷,您连霍家都审了案定了罪,替那些苦主申冤了!可害人并不光是霍家啊!郡王爷,请您替咱们做主啊!”
“爷,是跟着刘栓根的那些人里,之前那十几个没告状的。”湛金提醒道。
“书记,上前记录。支援,按照原告所诉对象,通知被告即刻启程前来州府衙门应诉。”徒述斐这次没搞什么继续公审,而是一切按照流程来。“向吏部行文说明情况,暂时不许闽广两地地方官回京述职。”
十几个百姓明白,这是衙门受理他们的冤情了,立刻磕头道谢。
徒述斐赶紧让他们免礼起身,随后就进了府衙。
“那个刘保全的背景,都查清楚了吗?”徒述斐一边解着衣带,一边问凑过来的张扁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