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安敢血口喷人!”老衍圣公苍老嘶哑的朝着徒述斐怒吼,觉得喉头腥甜腥甜的。
这祚郡王绝对留不得!必须立刻处理了!今天这话,但凡有一星半点传出去,他们曲阜孔家今后都好不了!
老衍圣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凶光。
徒述斐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恨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目光了。这几年在南海,可不是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的。
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搏杀,可经历过的险境也不少,此刻被老衍圣公暗藏杀气的眼神盯着,也没有太多畏惧。
“孔家不做人,所以如今嫡支嫡脉绝了嗣,剩余的血脉避居桂省多年,许多连大字都不识,这是他孔家的报应。
如今,也到了你们这窃取圣人后裔名头的野种,为享受了自己不该享受的福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这便是本王对孔家的看法。”
徒述斐这样说着,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终于从地上挣扎起来的孔昭熠和斜靠在桌案上大口喘气的老衍圣公一眼,揣着手施施然的下了楼梯走了。
二楼的楼梯口,湛金和灵宝两人恭敬的站着。见徒述斐下来,立刻就迎了上来。
“走。”徒述斐也不废话,领着两人出去,集合了仪仗和护卫。
“看紧点。我已经刺激过他们了,他们肯定会狗急跳墙。”临出城之前,徒述斐对着虚空处说了一句,随后便带人打马出城。
到了营地,徒述斐一扔缰绳,便迈开大步进了营帐。
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只能动作粗暴的扯开自己的披风,掼在榻上。
“孔家人惹你生气了?”石光珠走过来,把披风抖落开,展开扔在屏风上。
“别提了,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摊牌,被孔家这顿饭一气,直接撕破脸了。”徒述斐此时平静了一些,眉头紧皱,抿着唇想着今天在孔家遇到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才眉心舒展,有些疲惫的捏了捏晴明穴:“着了那老狐狸的道了!”
“嗯?”石光珠拧干了一条布巾,递给徒述斐擦脸。
徒述斐把温热的布巾盖在脸上,好几息之后才拿了下来,一边擦脸一边分析:“我离京多年不假,但是他们不会连我向来吃用不铺张这点都想不到。今天这一餐,果然是宴无好宴。
普通的鲜珍便是珍贵些,也不至于让我失态。便是用一道套菜,也没什么。只是最后故弄玄虚,来了一道什么玉丁香,弄得我失了分寸,被试探出了态度。”
现在想来,老衍圣公没参与宴会,只在最后露了一面。可孔昭熠却是全程陪同自己,不断试探。那玉丁香就是孔昭熠设的引子,为的就是认清徒述斐的态度。
“出纰漏了?”石光珠接过布巾,搭在盆沿上。
“那倒不曾。”徒述斐向后撑着手臂,微微摇头。“虽然没打算这么早就撕破脸,可这么一来,他们知道了我的决心,为了求活,必然手段尽出。正合我意。
不过今天我跟孔家那位老太爷说,孔家早就被蒙元杀光了,今天的北孔是蒙元让人假冒的,那老头儿动了杀心。我猜,他会用盘外招,直接解决我这个棘手的人,那孔家现在那些棘手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石光珠面色沉了下来,随后剑眉几乎斜飞进鬓角里,压抑着怒火冷笑:“好大的狗胆!”
徒述斐见状,很是受用的晃了晃脑袋,拖着石光珠的手,把人拽到榻上,和自己并排坐在一起,“别气别气!大晚上的,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生气,不值当。怒伤肝,这可不好。”
石光珠见徒述斐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叹了口气,“有人觊觎你的性命,你也该稍微注意些。”
“我身边日夜都有人保护,白日里在曲阜有韩煞和护卫,晚上回来有你和新军。若是这样都能让孔家那老棺材得手,那就是我命里该有此劫。”
徒述斐心中的怒气已经平息,此时和石光珠坐在一起,身心都放松下来。
“觊觎我性命的人多了,孔家现在领号排队也就是个排尾。我真要是为了这个担心,可别活了!”
“这赖谁?”石光珠横了徒述斐一眼,手摸上了徒述斐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表示对徒述斐这种任性妄为、不顾惜自身的行为的不满。
“赖我!赖我!”徒述斐被这么一捏,从尾椎骨升起一股又酥又痒又麻的感觉,直直顶到后脑勺上,赶紧连声求饶,“我肯定保持警惕!我是谁啊?我多爱护自己啊!对吧!”
石光珠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几年徒述斐有些放飞自我,不似过去在宫中一般,十分注意自己的安全了。
就像这次回京,他身边就只带了湛金灵宝两个贴心人,还打发出去做别的了€€€€若非今天要参加孔府的宴请,徒述斐身边没个内侍跟着不像话,他俩也不会跟来。
可要是放在几年前,徒述斐还没出京的时候,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石光珠总觉得,徒述斐这是进入了迟来的青春期,开始叛逆了€€€€这话是去年徒述斐跟徒述昴通信之后,教给石光珠的。
徒述斐可不知道石光珠在心里给他的行为定了性,懒散的靠在石光珠身上,盘算着孔家接下来可能会如何做,自己又该怎么接招。
而此时被徒述斐心心念念的孔家,衍圣公府里,正一片混乱。
衍圣公府里有自己的大夫,医术也很高超。
原本因为徒述斐的话,心神震荡、大悲大怒的老衍圣公,此时被行了针,已经缓了过来。
他咳嗽出了一口暗红色夹杂着些许青黄的浓痰,用枯瘦的手拽住床边孔昭熠的手腕,哑着嗓子对周围吩咐:“你们都出去。”
其他几房的孔家族老族人,还想问问两代衍圣公到底和徒述斐谈了什么,以至于老衍圣公竟然昏厥了。可既然老衍圣公态度这么坚决的说了,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时退出房门。
等人都走了,门被老衍圣公身边的贴身丫头从外面关上,老衍圣公才看向了孔昭熠,压低了嗓子道:“杀!”
第269章
孔昭熠脸色一变。
哪怕老衍圣公只说了一个字, 哪怕这个字因为老衍圣公极力压抑的情绪和压低的嗓音,传到孔昭熠耳朵里时,几乎只剩下一道喑哑的气声,可孔昭熠还是明白了这个字的意思。
他此刻的情绪, 是既懊悔又庆幸, 同时又觉得眼前的老衍圣公有些反常失态€€€€这种直白的杀意可不符合老衍圣公一贯的风格。
他懊悔于自己先前竟然想着要借徒述斐的手, 来替自己清除孔家的凌乱杂碎, 却完全没想到徒述斐竟然想把孔家连根拔起;庆幸于自己的这番设计,到底让徒述斐泄露出真实的心意, 自己也可以及时应对。
他看了一眼说了这一个字, 就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的老衍圣公,微微颔首, 也压低了声音:“父亲放心,一切有儿子。只是父亲您失了平常心了,不该说出那个字。那不是咱们孔家该说的话。”
老衍圣公死拽着孔昭熠的手松了松,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上下扫量了孔昭熠一番, 耷拉着的嘴角微微向上牵了牵, 最终放松了直挺挺的脖子, 倒在了枕头上:“好,你看着办。”
这父子俩的一番言谈做派,在不久之后,被整理成了书面信息, 递到了徒述斐手上。
已经洗漱完毕的徒述斐看着纸上的信息, 一脸的困惑:“这都什么玩意儿?”
“怎么了?别做这怪模样。”石光珠摸了一下徒述斐矜着的鼻子, 坐在了徒述斐身边。
徒述斐把手里的纸塞给石光珠,一边脱鞋一边吐槽:“这父子俩搁这唱戏呢!一个老怀安慰, 觉得儿子终于知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了;一个是觉得自己终于在亲爹面前装了一回,要弄死我来向亲爹证明自己的能力。孔家人的脑子呢?被人捧多了,不常用,糟烂了?”
石光珠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听着徒述斐对孔家从里到外数落了一遍。
等徒述斐终于不说话,才开口问道:“为何你对孔家如此执着?我总觉得你似乎极其憎恨孔家,可你的性子不是这样的。便是对霍家,你也不曾如此在意。”
徒述斐一怔,随后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好几息,徒述斐才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因为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其实我先前在衍圣公府说的话,是我的一个希望。我是真心希望,孔家在蒙元之时,就被绝了苗裔了。之后的衍圣公,不过是蒙元捧出来的冒牌货。
这样一来,外敌侵入我中华之时,哪怕孔家做了汉奸国贼,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假的,本来就是要搅乱我华夏的暗棋。而不是因为圣人的苗裔真的软了骨头,没了气节。”
他说的,不是蒙元时候的孔家,也不是前朝末年的孔家,而是他的遥远的上一世的孔家€€€€首鼠两端的谁插旗就捧谁的臭脚,坐实了汉奸国贼的名头,实在令人作呕。
石光珠不解,“你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也极为尊重孔夫子,怎么竟这么狠心,盼着夫子绝嗣?”
徒述斐摇头:“不是我狠心盼着孔家绝嗣,而是有些事情,旁人做得,孔家做不得。旁人为了活命,虚与委蛇是可以的。可孔家不行。孔家太特殊了,所以绝对不能软了骨头。”
“怎么说?”
“就像先前对和兰人,我其实可以用收买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只要付出一些金银就可以了。从成本上来说,其实要比当初你日夜不停的用炮弹犁地,低上许多许多。
可我还是勒紧了裤腰带,筹措了大笔的银子,让太子哥放开产量,把军火源源不断的送来,让你们把和兰人彻底打服了,才一副目下无尘、万事不理的样子让和兰人来讨饶。
我得让和兰人知道,我大庆的硬气,是他和兰欺不得的。
若是当时火器生产并不顺利,我也已经做好了和你一起登船作战的准备。”
说到这里,徒述斐停了。后面的话总觉得说出来不太吉利。
可哪怕徒述斐没说完,石光珠也明白话中的未尽之意€€€€作为大庆的皇子,徒述斐面对和兰人的时候,必须不能有半点的低姿态,必须要俯视对方,而不是把自己放在跟和兰人同等交易的位置。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代表的不光是他自己,更是大庆的脸面。
孔家也是如此。作为圣人后裔,孔家太特殊了€€€€它是儒家的不周山,是孔夫子脊梁骨的具现。
不周山倾,则天塌地陷。那么大庆无数还有风骨的人,都会受到巨大的精神打击。
所以孔家不能软,必须要直挺挺的立着。无论是刀兵加身还是旁的什么折磨、磨难,都必须硬着顶住!既然受了孔姓,做了圣人后裔,就必须如此。
“那你现在这样,岂不是要折了天下人心中的精神信仰?孔家若是臭了名声,那儒家岂不是也受牵连?到时候谁还相信忠孝仁义这样的话?”
“所以我才找来南孔。”徒述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他倒是想把孔家连根拔起,可现在的情况,是决计不允许徒述斐这样任性妄为的。
真要让孔家泯然于众,起码要几代人共同努力才行。现在,不可能!
“我这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先解决眼下的问题。等到将来,时移世易,孔家会随着大庆的变化,而真的变成一户普通的人家。到时候,除了个圣人后裔的名头,他们也不会剩下什么。”徒述斐一说到未来,眼睛便变得闪亮起来。
石光珠看着这样的徒述斐,不由得心热起来。他握住了徒述斐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翌日。
一大早,徒述斐又带着人马进城,进了曲阜县衙。
其实这几天下来,徒述斐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曲阜内田亩人丁的数据,如今来县衙,不过是因为那出首举告的告示罢了。
上一次徒述斐贴出首告示,是在闽地,出首的对象是南安王府霍家。
那时候虽然也是空等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城里城外,都暗流涌动。
可此时的曲阜城,却真的如同死水一样,没有半点动静。
不过这也难怪。
经过一百多年的经营,曲阜早就成了孔家的国中之国,整个曲阜里,除了一些老牌子的商行在曲阜设的分行,其余的商家都是孔家人自己的产业;城外的土地几乎都被孔家的佃户和仆户耕种;工匠、百戏之类的杂业,孔家也都自己养着班子。
可以说,整个曲阜就是为了供养孔氏族谱上有名的孔家人而存在的。
所以自今早徒述斐进城,整个曲阜的气氛都变了。
张扁担中午进来的时候,额头上都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整个人处于一种时刻警惕的状态。
徒述斐见张扁担蹑手蹑脚的进来,颇为好笑:“好家伙,什么妖风让咱们张扁担张爷这么一惊一乍的?”
张扁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随手往身上一€€,苦笑着开口:“爷,王爷!您是这个!”
他比了一个大拇指,“您昨晚上到底跟孔家那俩老帮菜说什么了啊?好家伙,从昨晚上开始,孔昭熠那个老棺材就开了祠堂,招了各房的男丁说话。今早上开始,咱们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卑职出门儿的时候走的是大道,上了街都没人说话,就直勾勾看着卑职。给卑职看得白毛汗都出来了!”
徒述斐一仰头,哈哈笑了起来:“看你的出息!行了,你也别左一个卑职右一个卑职的了,你这是替你的头儿鸣不平吗?忍了你好几天,你还来劲了是吧!”
张扁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徒述斐也没继续糗他,只是点着桌子说道:“现在你们还觉得我多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