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扁担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王爷您明察秋毫,您深谋远虑,您未雨绸缪。”
“少贫嘴。说说吧,那个城门口的老€€丁是什么来历?”徒述斐一抬手,打断了张扁担的马屁€€€€三个正确使用的成语差不多是张扁担的极限了,他怕张扁担下一句就夸自己老奸巨猾、老谋深算。
“让您说着了,那老€€丁还真是个有情况的。只不过这情况的年代太久了,是四十年前。那时候这€€丁估计还是个孩子……”随后张扁担就说了老€€丁的事情。
也是个常见的家破人亡的事情。五十多年前前,也就是先帝刚刚登基继位之时,曾经下过一道鼓励农桑的谕令。
那老€€丁的祖父为了给曾祖治丧,不得已将两亩水田贱卖了。丧事办完,家里没了饭辙,恰好听到朝廷的谕令,就去开荒。
为了活命,他们一家人上阵。只是曲阜像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略微平整些的地方都有人占了。不得已,他们只能在在曲阜城外的一处坡度大些的小山包开荒。勉强种了几年,只能说是饿不死。
后来这老€€丁的父亲见状,想了个法子,隔三差五的出去一趟,就带回来一颗桃树或者梨树,种在坡上不好耕种的高处。几年间就把这个只长了些灌木树丛的土坡给换了样子。
他祖父的女儿是个心巧手也巧的,用花瓣做了点心,后来又酿了酒水。每年春季,也算是个进项。
本来因为这点心精巧、酒水雅致,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起码过年的时候能吃顿好的了。
眼看着日子有了奔头,老€€丁€€€€的祖父便给儿子娶了媳妇,又给女儿攒嫁妆。还想着过上几年,要把水田再买回来。
到了这老€€丁三岁的时候,他的姑姑也十六岁了,到了出嫁的年纪,便出了意外。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非是孔家巧取豪夺,既要心灵手巧的姑娘,又要有了些规模的桃林,以至于€€丁家家破人亡而已。
徒述斐抱着手听完,脸上带着冷笑:“你们送来的案子我都看了,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
张扁担微张着嘴,木愣的摇了摇头。
“就这些发生在曲阜的人间惨事,我张嘴就能背诵出来百八十条。你说,历代的衍圣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他们都是蠢货不成?”徒述斐抬手,让边上的书记笔录这件事,对张扁担说道。“四十年前,他们就敢这么干,他们是真当我大庆的律法斩不得姓孔的吗?”
第270章
不等张扁担回答, 徒述斐捏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闭了一下眼睛,口中说道:“是我焦躁了,这话不是冲着你的。”
张扁担挤出一个笑容来, 很是理解徒述斐此时的感受。
这曲阜是不来不知道, 来了之后才发现, 这哪里是什么圣人祖籍?根本就是他孔家的禁€€脔之地。
他们压力大, 此时顶在最上边的徒述斐,压力也不可能不大。
自来只看见这位郡王爷百般心思千般手段的威慑南海, 还真没想过竟然在这小小的曲阜上乱了心性。
张扁担嘬着牙花子, 猛然惊觉,眼前的徒述斐也不过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年青罢了。随后, 心中就生出一种叹息€€€€王爷也不易啊!
好一会儿,徒述斐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焦躁消了下去,又是一副从容微笑的模样,还有心思和张扁担吐槽:“你说着孔家, 怎么说也是千年的世家, 缺那几棵半死不活的花果树吗?却那买水酒点心的钱财吗?肯定不缺。但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还要去巧取豪夺吗?”
张扁担摇头。他可没那个闲心, 假装自己是孔家人,代入这帮人的心思去。
徒述斐一手挽袖,一手从身边的食盒里掏出一层堆满各色点心的隔层递给了张扁担,嘴里说道:“你也别急着走了。就现在这个情况, 你出去了也弄不回什么消息。而且民间的消息也收集的足够多了。”
张扁担点头:“是, 我来之前, 头儿已经发了消息,让各处弟兄们都不用刻意打探消息了, 但也不能立刻都撤回来。就先跟之前一样,只是这次侧重自身安全。”
“你们头儿还是比你有经验,看得清。”徒述斐也扒拉了几颗桃仁儿,扔进了嘴里。“咱们说道哪儿了?”
“说孔家怎么就非得想不花钱把林子和方子占喽!”张扁担嘴里虽然还吃着点心,可徒述斐一问话,立刻就回答道。
“嗯,对。其实说到底,就是两个字,‘贪’和‘傲’。”徒述斐剥着桃仁儿,像是在可张扁担说话,又像是在捋清思路。
张扁担见徒述斐上手剥桃仁儿,赶紧撂下手里的点心,想献个殷勤。
只是才伸手过来要去接那个剥桃仁儿的小钳子,就被徒述斐拍开了手,只能又坐回去,拿起被自己咬了一半的点心继续吃。
徒述斐手上的动作并不快,他似乎也不是很想吃桃仁儿,把剥出来的桃仁儿都放在了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还摆了一个好看的太阳形状。
“傲么,圣人后裔,怎么能不傲?”君不见几百年之后,还有孔家后裔拿着族谱出来,自觉高人一等的炫耀。
张扁担点头,这话在理。
“可傲过头了,就是傲慢,就是自负了。这样的人家,说句难听的,就是觉得没人拿得动刀了,所以飘了。但凡有人上来扇他几个脑勺,他们就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了。可惜啊!”可惜历代的皇帝见孔家也闹不出曲阜,不过是要了些许的庶民性命而已,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道了。
说白了,孔家在儒家的地位特殊,也就在天下所有读书人、所有官员的圈子里地位特殊。而皇帝,在百姓和孔家之间,权衡利弊,最后还是决定放任自流,选择默认孔家的行为,也就等于站在了孔家那一边€€€€不过是为了自身的权利稳定。
徒述斐有时候就觉得这些皇帝,包括此时坐在御座上的亲爹,都挺没意思的。
残忍与仁悯,公道与权利,到底该怎么选,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可偏偏他们都选了个和正确选项背道而驰的答案。
难怪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起义造反€€€€官不让人活,朝廷皇帝不在乎庶民的死活,那就只能自己为自己挣一条活路了。
张扁担可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皇子王爷,正在用同理心代入反贼,所以仍然吃得很是香甜,还追问道:“那‘贪’呢?孔家可不穷!”
要说浮财,孔家是没多少。但是孔家有土地,有名号。日常吃的用的,玩物器皿,多少人巴巴的找来尖货供奉。
某种程度上来说,孔家过得比皇室还要舒服。
“因为傲,所以觉得自己就应该享受到天下所有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别管什么,只要自己看上了,就该被人求着跪着送到眼前来,不然就是对自己不恭敬。”
徒述斐慢悠悠的把堆成一个小尖尖的壳扫进一边的小纸篓里,又捏起一枚桃仁儿开始剥壳。
张扁担把点心都吃光了,还喝了一壶茶水。他对着那片干果蠢蠢欲动,偏偏看着徒述斐慢条斯理的样子,只能作罢。
徒述斐发现了,自己这几年从来只和天地斗法,带领百姓一面基建一面致富,闽广和南海都是自己的一言堂,根本没怎么和人斗过心思,太顺风顺水了。
昨天被孔昭熠那老狐狸一激,加上见天曲阜城的诡谲气氛,现在心性都不稳当了。
他现在看着是在剥桃仁儿,其实是借着这个动作滤清思路、安定心神。
现在他明面上的棋子布局,都已经让孔家知晓了。而孔家果然不负众望,如同自己所想,朝着疯魔的方向一去不返。
可就跟当初自己不打算用杀害皇子、谋逆的罪名审判霍家一样,如今也不能用这样的罪名制裁孔家。
孔家的盘外招无非就是彻底解决自己这么个人€€€€自己没了,他们目前遭遇的问题也就全都没了。
想到这,徒述斐叹了一口气:这方法还真是简单粗暴,但也最直接有效。但是孔家就没想过,自己身边可带着一捎新军呢!
经过昨晚上自己那番几乎能置孔家于死地的谈话,孔家虽然还是会联络京城和地方,可目的却变了€€€€变成了如何在自己这个郡王死在曲阜后,安然脱罪。
也就是说,他们若想继续保持圣人后裔的超然地位,必须要在七天内弄死自己。毕竟孔家人不傻,知道自己说了七天这个时限,那到了第七天,自己一定会对孔家动手。
如今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他们想要自己的命,在剩下的几天时间里,要么下毒、要么刺杀。
虽然是下下策,可孔家是真的被自己逼得,不得已才选了这么个硬莽的策略。而且他们知道,若是不能成功,那他们孔家也就完了。
这是个好消息,徒述斐脸上的笑容稍微真诚了一些。
“那天我进城,那老€€丁一直看我来着。你让人看着些,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去接触一下,别让人发现了,问问他有什么想法没有?”
等到又堆了一个小尖堆的硬壳,徒述斐才开口,跟张扁担说道。
张扁担默默记住,点头表示自己回去就安排。
“还有件事,秋猎的事情怎么样了?”徒述斐把自己剥出来的桃仁儿都收在食盒下层的一个小格子里,打算回去了之后让人把桃仁儿压碎了放在粥里喝。
“明天应该就启程了。”张扁担这几天过得有点糊涂,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才想起来。
“正好,去秋猎了,消息传递就难免滞后。咱们现在虽然离京城不远了,可还是有这么个时间差为好。”徒述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把小钳子在手掌上磕了磕,收了起来。
京里人都去秋猎了,自己收拾孔家,就不怕有人扯后腿了。
张扁担又跟徒述斐说了些话,两人说了些琐碎的事情,张扁担就告辞了。
而徒述斐,则是继续在衙门里剥各种干果的果壳。
到了晚间回营,徒述斐手里拎着食盒跟石光珠献宝:“明早喝粥的时候,正好碾碎了放粥里。”
石光珠接过食盒,让人带下去。自己挥退了众人,和徒述斐进了帐子里。
“心静了?”他早看出徒述斐有些焦躁,可他没安抚徒述斐,就是想让徒述斐自己调节好心境,这样才能有所成长。
徒述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只能说,我努力调节了一下,把没用的杂念给暂时压下去了。具体如何,还是要看接下来的事情到底顺不顺利。”
“这也是进步。”石光珠笑着摸了摸徒述斐的后脑勺。
到了晚间,徒述斐睡梦之中,听见了一阵喧哗。只是还不等他清醒过来,就听见耳边的石光珠低声哄他:“睡吧,没事。”
到了第二天早上,徒述斐才知道,昨晚上有人闯营行刺,已经被拿下了。
湛金和灵宝两人也顾不上那群孩子了,一大早就守在营帐门口,伺候徒述斐洗漱。
两人的目光看得徒述斐直起鸡皮疙瘩:“你们俩这是做什么?我这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嘛!”
湛金一边给徒述斐梳头戴冠,一边回答:“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王爷您倒是没事儿人一样,知道咱俩昨晚上多担心吗?”
徒述斐不好说自己睡的深沉,还是今早才知道关于刺客的事情,只得安抚着跟炸毛鹌鹑一样的湛金和灵宝两人。
好说歹说的,让这俩人打消了要日夜不离跟着自己的念头,把人撵回去继续看孩子,徒述斐才松了一口气。
他瞪了一眼在边上看热闹的石光珠,接过后者递过来的一碗粥。
粥里掺了些干果碎,很好吃。
等他吃完了,石光珠才开口:“其实不光是有人闯营,还有人在水源下药。只是我事先有防备,而且咱们营中有足够的饮食水量,所以就没让人知道。”
徒述斐喝完了粥,微微皱眉:“会不会伤了水土?”
不是他抓不住重点,而是自己这边没中招,后续也定然会把孔家彻底拿下。别到时候曲阜收回来了,结果被人污染了水土,让好好的一块水土,成了废土。
“大夫看了,下了方子中和。而且气候官说,过几日会有连着几场大雨水,冲刷一番,不会留下半点隐患。”
“那就好。”徒述斐对于大庆境内的一草一木,都是很有主人翁意识的,可见不得旁人祸害践踏。
第271章
在孔家看不到的地方, 已经遍布全国的皇室商行旗下,各家里级便民铺子发给普通百姓的宣传单,全程用文字记录转播了徒述斐从踏入曲阜之后的所有遭遇。还有口齿伶俐的铺子伙计口述,方便不识字的里中百姓了解详情。
其中浓墨重笔描写的关键, 就是孔府那场奢靡的宴会。
其中略去了徒述斐后来与孔家父子俩的对话, 把宴会上罕见的菜肴, 和菜肴所需的物资, 换算成百姓日常吃用,做了一个对比€€€€可以说, 就这一场宴会, 就足够一个普通老百姓吃用一辈子了。
而后又列举了十年之内,孔家一共举办了多少次这样的宴会, 以及次一等的宴会又是什么规格,要花用多少。
因为便民铺子的客户方向历来是寻常百姓,所以诸多的达官显贵们,还真就不知道,至圣先师的孔家, 如今名声已经顶风臭十里了。
而且最损的是, 也不知道是太子手底下的哪位大聪明, 还将孔家开宴时对应的年份、当年某地所经历的天灾、因为天灾宫中从圣人到后妃再到皇子甚至宗室节衣缩食的列表,放在了这些宣传单的最下面。
本来就心中不满的老百姓,骂娘的更是比比皆是。
贾赦满意的弹了一下宣传单,摸着自己硬硬的胡茬儿, 嘿嘿一笑, 很是骄傲。
沈流光正逗弄着贾琏, 看到贾赦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大爷这样做, 肯定有人能想到你身上了。”
贾赦摸着自己的胡子,满不在意的摆手:“我又不在乎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