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还是太子先开了口:“父皇,儿臣不愿意与您冲突。您是一位中兴之主,可儿臣觉得有些事上,您本能做的更好,可您犹豫了。儿臣不愿意看您……只能利用您对儿臣的爱护之情,反过来算计了您。儿臣有罪,不敢奢求父皇原谅,只希望父皇要以保重身体为重。”说完,一揖到底不动了。
圣人到了这个时候,也有些颓然。他有些疲惫的呼气,而后慢慢踱了两步。
太子的话逾矩了,可既然已经到了此时,圣人自然不会再把繁文缛节看得那么重要,而是更在乎太子的真实想法。只是太子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多少还是让他有些堵心。
其实圣人心里是有些恼怒的,而且是羞恼。
一开始太子那一连串的操作被他察觉了,他就觉得是太子等不及了。但是思来想去的,最后还是决定成全太子,这是作为一国之主的思量。
可作为一个父亲,面对要忤逆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想要给太子一个教训。包括暗中让贾代善调集人手,要给太子来个将计就计。
而之所以选了贾代善,圣人也是有些小心思在的。
贾赦那小子儿子都生了两个了,可太子在内宅过得是又是什么日子?就是要让站在太子那边的贾赦跟他亲爹贾代善对上才好。
撇开这些,圣人先前的那番作为也是在给太子警告。用一张禅位“手谕”给太子一个小小的难堪,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不轻不重的报复。
所以当太子说出他根本就只是为了之后的军制改革先手,才频频动作的时候,几乎是就是在明说他这个为君为父之人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怎么可能不羞恼?
只是随后太子又说,这是利用了他的爱子之心,他心里又有些熨贴。
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思,圣人纠结了许久,还是扶起了躬着身行礼的太子。
“手谕”都发了,太子德行没有丝毫瑕疵,洞察人心的能力更是青出于蓝,知人善用又能兄弟……嗯,大多兄弟€€力同心。
凡此种种,只要他不是脑子坏了,就不会掀翻先前的决定。而且他却是老了,也累了。
这样一想,圣人的念头瞬间就通达了起来,双肩放松,携着太子的手走出了五台阁。
徒述斐看着圣人这番动作,立时就放了心,整个人神游天外起来。
果然,随后圣人就将那不伦不类的传位诏书打为“手谕”,意思是这是通知朝臣自己要禅位的前摇。之后一切都按照礼仪步骤来,让各部都准备起来。
这么一来,总算是把他先前任性而为的私心小报复给找补回来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子,发现圣人恢复正常了,多少心里也有些猜测,可都聪明的没说话。
等圣人携太子与朝臣们回去接着宴饮了,乐泰才悄咪咪的走了过来:“爷,大家说了,让您拿着这枚令牌去让荣国府老太爷,就说没事儿了,让人都散了吧!”
说完不等徒述斐答应,就把一枚冰凉凉、金灿灿的金属牌子塞进他手里,自己颠颠的去追圣人了。
徒述斐收了牌子没直接离开,而是拉住了徒述覃:“二哥,明日你若有空,就来我府里。”
徒述覃这总时不时爆发一次,明显是落下心病了。趁着自己还没离开,还是看看能不能帮着给消解消解吧!
他也没理会徒述覃复杂的表情,奔着贾代善处去了。
可等到了地方,贾代善他是见了,牌子也给了,可这位老爷子直接就让人看管住了自己,完全没有把人解散的意思。
“老爷子,事情都了了,你这是做什么?”徒述斐有点不明白贾代善的操作了。
贾代善收好了牌子,捋了一下已经黑白斑驳的胡子:“陛下给老臣的命令,是闻信而动,而不是听命于这么一个牌子。”
贾代善其实也知道这牌子是真的,徒述斐的话应该也是真的。可他要是真就直接散了这些兵士,那他就可能得罪圣人了。
圣人点他的卯来领兵的心思,他也能猜出一二分来。可儿女都是债,他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且与整个贾家两府十七房的全族相比,老大一个人,还真就比不过。
此时虽然不会发生震荡天下的祸事,他们贾家是安全了,可让祚王爷来送牌子,圣人应该也是存了借他的手小惩大诫的心思在。
他一个当臣子的,能替主子背锅是荣耀,他就该自豪。
而且祚王爷这人说是心狠手辣,可人家辣手是分对象的,自己可不在这个范畴里。加上还有老大的面子在,他做起下令让人把徒述斐看管起来这事可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徒述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关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一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才回了府,一进家门就看见徒述覃正等着自己。
他和这位二哥先前的几次交流都只能开门见山的讨论些“正事”,实在没什么机会煽情回忆。
此时大事已经尘埃落定,徒述斐便领着徒述覃往自己府内的暖房而去。
一个玻璃打造的暖房,摆着花果茶酒,又有点心小吃。兄弟俩坐定后互相一打量,都猜出对方是一夜未眠。
徒述斐捧着一小碗酥酪先充了充饥,也推着蒸饺给徒述覃:“先垫垫肚子。”
等吃的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二哥,你这时不时的就来这么一下子,情绪起伏不定,可不是你的性子。想来你也该发现了,不然你不可能在这听弟弟我废话。”
徒述覃捏了捏睛明穴:“我一开始还以为我也和父皇一样,是中了药毒了。可我上下查了许多次,发现了许多暗桩钉子,就是没发现有人在我饮食中动手。
而后我隐瞒身份到民间寻找医生……你那个叫叶蟾的大夫还不错,发现我是情志郁结以致冲动易怒,给我推荐了一位擅长此道的堂医。
其实我这已经好多了,可那位大夫说,还是要解开心结才好,又让我多看经书。”
徒述斐不住的点头,觉得这位堂医还真是有点本事。
徒述覃说到此处,斜睨着徒述斐:“所以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开解我?”
徒述斐点头:“你可还记得,当日太子哥大婚,你喝醉了之后拉着玉明和我的事?那多少算是一桩心结吧!”
徒述覃眯了一下眼睛,声音都冷了几分,“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徒述斐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说实话,你虽然与我年岁差距很大,但你和你母妃的事情,我多少还是听过的。毕竟当时我娘她总管后宫事务。”
徒述斐对甄贵妃的称呼触动了一下徒述覃的神经,让他又是嘴里泛苦,甚至有些憎恨起眼前这个弟弟来。
第293章
但是这份憎恨很复杂, 并不纯粹。是嫉妒,是羡慕,还有就是想要亲近而不得的恼怒和不甘。
徒述斐叹了口气,挠了挠头, 扒拉扒拉眼前碟子里的点心, 找了一枚黄澄澄的放到桌面上:“咱们身在皇家, 生来就享受万民供养。可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 物质上充裕了,就难免会在心神上被上天克扣。”
他指着黄澄澄的那块点心道:“就拿太子哥来说, 生来就是储君, 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要被压着学规矩,连吃奶都不得自由。”
徒述斐说的这些自然不是他亲眼所见, 而是从贾赦嘴里听来的。
徒述覃本来以为徒述斐又要给太子说好话,可这话听着反倒是揶揄挤兑多些,让他不禁笑了一声。
徒述斐又扒拉出一大一小两枚白色的花状糕点:“还有三哥和二姐,摊上那样的母亲,小小年纪就做下心病。三哥被送去道观, 如今连个知心人都没有, 在我这种俗人眼里, 多少还是有些心疼的。”
这点徒述覃倒是认同。要他说,李惠妃要不是潜邸老人,是绝对进不了宫的。他后来见过李家人,一个个的看着人模人样, 实际上从他家能养出李惠妃那样的女儿反推回去, 就知道这家人都是什么东西了。
徒述斐又拿出一红一黑两枚点心:“四哥和五哥还好些, 自小有个伴儿,两位娘娘也是靠谱的明白人。可他俩小时候, 两位娘娘位份不高,也没少遇见捧高踩低的事情。
我记得小时候玩游戏,四哥和五哥都不敢赢我。四哥输了,手里没了琉璃珠。我要给他,他都不敢接。那时候他才多大,就已经学会看眉眼高低,要捧着我这个贵妃之子了。”
徒述斐不是徒述宏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清楚徒述宏真正的想法。可不管事实是什么,都不妨碍这个时候他从这个角度解读当年的事情。
“也就是五哥心大。可焉知他的豪爽和不拘小节是故作不在乎呢?”徒述斐又点了一下红皮的点心,不小心把里面深色的馅儿给压了出来。
随后他放过了点心,从饼干碟子里拿起一枚小熊形状的,直接掰断了小熊的胳膊:“我其实有些后悔。毕竟如今恩侯活蹦乱跳没病没灾,可他……我听说他如今闭门不出,连早几年出门横行霸道的事情也不做了。湛金跟我说,只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他。”
“你家那个小太监耳朵还是那么长。”徒述覃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不过他见徒述斐脸色沉郁,却很不以为然。
“当日若非他陷害贾恩侯,让贾恩侯险些断臂而残,你也不会怒断其臂。是他自作自受。”徒述覃反过来劝徒述斐道。
随后把点心和饼干都推开:“你也不用一个个的编排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咱们身为皇子,已经比许多生下来养不活孩子的穷苦庶民要幸运亿万倍了。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比太子差在哪里了?
父皇看中太子,你也更亲近他。我和石光珠年岁更相近,当初在弘文馆读书时,也是我带着他熟悉一切的。
就因为他是太子吗?”
他半句没提康妃,似乎所有的不甘心都是源自太子。
徒述斐眼见他又激动起来,连忙安抚:“好好好,我跟你说实话吧!”
徒述覃狐疑的等着徒述斐的下文。
“这事儿吧,还真跟你说的一样,就因为他是太子。”徒述斐仔细回忆着。
徒述覃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徒述斐眼神落在虚空处,眼神有些失焦:“那时我还小,在逐渐了解到我天潢贵胄的身份之后,有段时间我是想一辈子做个安乐王爷的。可惜我到底是生出了些雄心壮志,想要青史留名,想做些什么,来让大庆,让华夏变得更好。
我想要让大庆拥有一个盛世。不是贞观永乐那种盛世,而是更长久,更稳定,能翻天覆地的盛世。”
说到这里,徒述斐的双眼闪着明亮灼热的光,让徒述覃愣住了。
随后徒述覃就像是被这眼神烫到了一样,不自在的哼了一声,“所以你选了太子?”
“是。”徒述斐郑重其事的点头,“二哥,你会是个和父皇一样的中兴之主。但是同样会让大庆有陷入泥淖的风险。可太子哥他不一样。他是个能狠得下心的人,他是能承担捅破天后果的人。”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我不如他。”
“不是你不如他,而是你不合适。”徒述斐收起了郑重,笑着讨好道。
徒述覃似乎是累了,摆摆手起身想走。
徒述斐却拉住了徒述覃的手腕:“二哥,话还没说完呢!翻天覆地的事你不能做,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估计你会很愿意的……”
又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午时过了,茶水和点心都空了,徒述覃神采奕奕的走出了祚王府。
石光珠接过湛金手里的茶水,给口干舌燥的徒述斐斟茶解渴:“说通了?”
“嗯。到时候咱们先走,他说是安顿好嫂子和侄儿们,随后就到。”徒述斐点头。
“贾赦跟咱们一道走?”
“是。”徒述斐的动作微微一顿。
“人心易变,我必须捏着些什么,才不至于让人把手伸到二嫂和几个侄子那里。”随后撂下茶盏,“就当我小人之心吧!”
“你也说了,人心易变。贾赦真那么重要,就不会轻易能离开了。”
徒述斐却摇头:“他看恩侯的眼神没变。而且太子哥知道我担心什么,所以会让恩侯跟着我走的。”
“眼神,嗯?”石光珠见徒述斐这般正经,经不住想逗弄他一下,捏着徒述斐的下颌转向自己,话音的尾音微微上扬。
徒述斐被抬高了下巴也不恼,仰视石光珠时甚至带着几分笑。“嗯,眼神。”说着,手便覆上了石光珠捏着自己下颌的手。
好在大年初一,徒述斐不用像圣人和太子一般去祭天祭祖,空闲得很,有大把时间可以浪费在这没有实际意义的调笑上€€€€到最后还是叫了水。
初五一早,新鲜禅位诏书正式颁宣,满朝都忙了起来,钦天监选了二月的一天为吉日,邸报传发天下。
在新帝登基的大前提下,孔家的事情一个水花都没溅起来,悄无声息的就定了€€€€北孔嫡支处斩,旁支去姓贬为庶民。南孔代北孔执掌孔府传承祭祀,位同祭酒。
虽然还是有不少人心存不满,想要借机生事,可圣人全然不理会,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太子处理。
太子又怎么会让判决反复来打徒述斐的脸?于是徒述斐就这么把千年屹立不倒的孔家给压制住了。
顺顺利利的,太子在禅位大典上接过了玉玺宝册,成为了圣人。
而圣人也成了“老圣人”,带着自己的后宫迁居西山行宫,表示自己不干预政事的态度。
三月,徒述斐要和石光珠返回南海了。
津门港口,此时已经更名为“徒宸”的圣人白龙鱼服前来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