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阳顶着黑眼圈姗姗来迟。他今早太阳冒尖才闭上眼睛,浅眠几个小时后在乍响的闹钟声里翻身起床,兢兢业业地跑来剧组监视他那不安分的病人。
剧组朝气蓬勃,萧正阳打着哈欠和大家问好,瞥到了昨夜扰他好梦的两位罪魁祸首。
周沉和贺执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隔着七零八落的道具、摄像器材和艺人助理,宛如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要把头扭个一百八十度才能把这对苦命鸳鸯框在视线里。
萧正阳微愣,这与他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实在是相差甚远。
贺执一直在看剧本。
接下来这场戏是周沉改编后平烨烛与姜深的对手戏,这二人不再是游离于寨子外的记录者,他们深陷其中,成为大山的一部分。
姜深在程家终于看到了大山的恐怖,文化与信息差异为淳朴寨民蒙上一层恐怖面纱,他终于明白平烨烛那句“你不属于这里”代表着什么。电影在这里将壮丽山景与幽静小寨的画面打破,节奏骤然紧缩,是剧情的高潮点,也是平烨烛与姜深之间牵绊的产生点。
贺执从未细究过周沉改编这段剧情的原因,可萧正阳告诉他电影是分析周沉心里想法的有效方法,即便收效甚微,至少能看出些端倪。
自打和小辈打赌输了之后,廖嘉宇彻底把导演的工作变为深山度假,这会正摆开从镇上淘来的一套黑陶茶具,在一派忙碌里悠闲自得。
郑元蹲在一旁抱着剧本苦读,时不时小声背着台词,活像孙博弘家的金毛蛋蛋。
“哎?贺哥!?”郑元遥遥看到贺执,高兴地挥手。
廖嘉宇听见声响,手里的茶杯一放,郑元立刻蔫回去钻研他的剧本去也。
虽说打赌已经输了,但廖嘉宇下意识地把郑元当做自家的小孩,明里暗里和周沉憋着劲,连带对贺执也有些神色厌弃。
“稀客啊,喝杯茶?”
贺执揣起剧本,在一旁的小马扎坐下,一点不拘谨。
郑元来回看了两眼,识相地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挪远了些。
“廖导,”贺执接过茶抿了一口,“好茶。”
廖嘉宇挥挥手,有些调侃地说:“这个点不去找你们周导讲戏,一个个地都往我这里跑什么?”
贺执看了眼郑元,后者已经用剧本把自己遮了个大半。
“戏演到这里,我有点困惑,所以也想听您讲讲平烨烛。”贺执顿了顿,说,“我不是科班出身,试戏您也看了的,我想知道您为什么同意周导让我拿到这个角色。”
廖嘉宇放下茶杯,“我对你有点印象,口风不太好。我觉得你演不来平烨烛……不止,我觉得你演不来任何一个我手里的角色。”
贺执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
圈子从来不是密不透风的墙,相反的,更像一张四处漏风的渔网。谣言与真相混在一起传来传去,谁用了什么手段,有几斤几两,廖嘉宇这种选角狠辣的都一清二楚。
“不过人都有走眼的时候嘛。”廖嘉宇呵呵一笑,指指郑元,“那边那个愣小子,和你一样,可是让我在周沉面前丢了不少面子。”
“郑元是璞玉,要打磨。你是鬼才,只有周沉能用得好你。”
“什么意思?”
“这剧本怎么来的,周沉和你说过吗?”
贺执点头:“说是您在稻城亚丁路边淘来的。”
“那也是个奇才。”廖嘉宇笑笑,“那小子身上有股疯劲,他的剧本深刻、尖锐,却又温暖,饱含爱意。但写剧本的那个人,暮气沉沉,比坟地的狗尾草还不如。打这剧本买回来我就一直在想,我真的能拍出来吗?”
“国内的文艺片导演里,您算是顶尖了。”
“但是我没有那小子的魂。周沉有,你也有。我可以分析平烨烛,但我不能理解平烨烛。这不是主观希望就能做到的事情,每个演员的际遇和观念决定了他们能把什么角色演出魂来。大部分片子都可以拿过硬的技术去填,但我嘛,我矫情,我非得要这个魂。”
廖嘉宇谈起这个,懒散坐姿变得板直:“平烨烛是飘萍无定的烛火,剧本里从他的名字开始就一直在塑造这个形象。他与城市和大山都有些疏离,他随意,无甚根基。我能感知到的是这个人物压抑,却蕴含着饱满的感情,因此他有魅力。可再具体的东西我就想象不出来了。”
“但是周沉知道如何表达。”贺执想起周沉执意改剧本的行为。
廖嘉宇点头:“我是读者,是观众,而周沉,更像是身处其中的角色。从《追凶》的剧本里我看到了他的才能,所以才会把这剧本交给他。可不能愧对我掏出去的五千块钱啊!你和周沉一样,你的入戏,是把自己变成角色。演技太差,但当贺执消失时,有谁能说你不是平烨烛呢?”
“可我现在找不到平烨烛了。”
廖嘉宇皱眉:“是找不到,还是看不清。”
“看不清。”
廖嘉宇松了口气:“感觉类的入戏方式耗人心神,还讲究一鼓作气。对于没经验,技艺不够的演员来说,状态不对很正常。在哪里绊住了?”
“平烨烛有太多未来可以选择,没有姜深,他未曾体会过珍惜美好的感情,无牵无挂,于是寄托于深山,陪逝去的同胞走最后一程,我可以理解。可他明明已经见过了姜深……”
“没有必要被困在大山里?”
贺执点头。
“光亮是所有人都珍惜追逐的东西,可如果那些东西都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呢?原剧本中平烨烛从未戳破他与姜深的关系,仅一次热吻与亲密,之所以让人动容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两列偏离轨道的列车绝无仅有的擦碰:短暂,热切,却也仅此而已。周沉改过的剧本也只是加重了擦碰时的火花,道路已经写好,平烨烛最清楚这点。所以,他不是克制,不是放手,他只是在……”
“悲伤。”
第107章
肃杀的冷天里,点点红痕最为惹眼。
姜深张着嘴,热气从口腔里冒出,冷风却从喉口一直灌进肚囊,刺得他内脏生疼。
方远满头满脸的血,狼狈不堪地半趴在地上,面目狰狞,瞪着这个外地来的混小子,活像吃人的怪物。
“够了!”姚长老把拐杖敲得砰砰响,“大丧的日子被你们折腾到见血,不像话!”
“姚老,你德高望重,程老的丧事办成这样,来年早晚要报应在寨子上。”方远捂着脑袋,阴恻恻地看着姜深,“一个外人坏了规矩,破了大家的福事,这事不给山鬼山神一个交代,来年天灾人祸我们谁都担不起!”
方远话一出,周遭的寨民面色戚戚,担忧地看向姚长老。
“招魂烛自林姨闯进来时就已灭了。”平烨烛拍拍姜深的肩膀,把他往后扯,遮住寨民们警惕的眼神,“因果轮回,山余没轮得上平平安安的一生,程叔赔进去半个葬礼,合算。”
“烨烛!”姚长老满是皱纹的手颤抖,连带着拐杖也不稳当。
平烨烛却没善罢甘休:“按照规矩,招魂烛断还要给我八百块做冲丧费,这钱得原本来守灵的方祭司出了,林姨闹这一趟,牵扯出山余,合着规矩程老的因没断完,送丧总归要停的。”
方远嗤笑一声:“你贪这八张红票子,我尽可以给你。你把林萍那疯婆子拿出来说事亏不亏心,更别说你带着个外人进祠堂,坏了送丧的仪式,山神降怒……”
“谁稀罕进你们这些神神叨叨的破地方!”姜深攀着平烨烛的肩膀,叫嚷得像只炸了毛的猫,恶狠狠地堵住方远那套胡说八道,“我们守灵也守了,谁坏你们规矩了?这么敬畏鬼神,怎么没见有人替山余找回公道啊?还要倒扣一盆狗血说我们是阴邪,改明儿一定得折几枝柳树扫扫霉运,小心山余半夜敲你的窗!”
山余这词落在人群里像炸开的烟花,有人不屑,有人畏惧,有人叹息。方远一张脸愈发狰狞,他本就挂着零零落落的银铃骨雕,额头的血越过眼睛鼻梁,淌下来,像极了恶鬼。
平烨烛皱起眉,想拦姜深,手伸了一半却被对面握个正着。
姜深一把拽住平烨烛,阴沉着脸越过拥挤人群,在程家大院的边角拖出来一辆生锈的三轮车,颇有气势地跨上座驾,把平烨烛直往车斗里塞,嘴里碎碎念着:“破地方,我们走。”
姚长老想留人,可平烨烛却上了车斗。那高挑的赶尸人在破败腐朽的铁皮车斗里弯下腰,朝着灵堂的地方拜了三拜,转过头去。
人死如灯灭,程€€与程弼平的缘延续至平烨烛不过蜻蜓点水,三拜是尊重也是告别。
因缘际会,就此清算。
三轮摇摇晃晃地启程,在山林间不熟练地穿梭,吱吱呀呀的声音硌得人牙酸。
程家大院的轮廓很快消失在山间迷朦的雾气里。
“姜深。”
“……”
“姜深。”
“……”
“姜深。”
“……”
平烨烛喊了三遍。
姜深闷着头不回答。
最终三轮车的车轮陷在一处泥坑里,车座上的人腿蹬得飞起,溅起一片泥点子,还是没能前进半分。
平烨烛跳下车,泥水溅上他素白的长袍,姜深这才停下,闷闷地撤到一旁,瞅着平烨烛坐上三轮车座,倒车转向,缓缓离开压抑的山林。
小屋里燃起柴火,火星噼里啪啦地响着,腾起的烟雾遮盖住姜深的半张脸,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来。
“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才想找我拍纪录片的。”姜深的相机挨着他的腿,一旁散落着写满字的纸张,“可我技术不够,我就是个半吊子。”
“我没想找你做任何事。”平烨烛递过去一支烘烤得软糯的白薯。
“你信那个……吗?招魂烛什么的。”
“不信。”
“那你还去守劳什子灵。”
“他们信。”
姜深沉默了会儿,吐出口恶气:“信疯了。”
“嗯。”平烨烛答。
“你和他们不一样。”姜深咬一口白薯,说出的话声响轻微,带着点谨慎和心虚,“我不小心瞧见你床边柜子里的书了。大学教材,土木的,我看都看不懂。”
平烨烛衔白薯的动作缓了缓,火光在他鼻梁上映出通红的印子,模糊动荡,琢磨不透。
姜深打量平烨烛,没瞧出来丁点不悦,才开口继续说:“我刚进山时碰到的导游也是从城里回来的,大学生,以前学的旅游宣传。我问他为什么回大山,他反问我‘你觉得这大山值得我回来不?’。我那时候看山连绵一片又一片,青青绿绿,觉得真值。”
“现在呢,值吗?”
白薯把姜深的手烫得发红,烤焦了的外皮碾作粉末染在皮肤上,他咬了几口,没回答上话。
“大山有大山的好,大山也有大山的苦。”姜深比划着连绵的山峰,粗糙通红的皮肤挤压出一个自嘲真挚的笑来,“我托大了,几个小时的片子拍不出来这座山,也拍不出来山里的人。我也答不好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火星炸裂的噼啪声倔强地响着,姜深闷头细细啃着那根早就该啃完了的白薯,手指搓得通红:“但我要是能拍些,总比不拍来得好。”
“想听故事吗?”平烨烛突然开口。
姜深愣了愣,傻乎乎地问:“谁的?”
“我的。”平烨烛说。
姜深直起腰板,炭黑粉末从手掌心一路搓到手腕,不知所措的劲一览无余。
“要笔吗?”平烨烛问。
姜深抿抿嘴,手指动心地搓着,终于他咬着牙摇头:“不要。”
“不要?”
“我记着,靠脑子。”他严阵以待,耳朵竖得老高,顺势把那叠灰扑扑的纸也推远,活像要赴死的战士,“心也记着,不会忘了的。”
“不心疼你的素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