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失序 第60章

“你不是素材。”

姜深闷闷地说着,随后他眼睛一花,艳丽篝火后那个名为平烨烛的男人好像笑了下。

他说:“拿笔吧,我想你为我写点东西。”

第108章

“CUT!”

一场戏结束,却没有人走得出来。

平烨烛的故事不在寨子里拍,周沉给了平烨烛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去讲他的故事,也是这部电影里和城市相关的二十分钟。后面的戏会在电影城进行补拍。

然而所有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平烨烛在这里要讲的故事是什么。

平烨烛的奶奶爷爷葬在山间,悬挂在高高崖边,背山面海。平烨烛的父母死在外乡,两方漆黑木盒子装了他们的一生,没能呼吸大山新鲜的空气,留在了城市拥挤的墓园里。

平烨烛的家庭普通平凡,父母外出务工,时不时寄回几本破旧的教材和学习机,指望平烨烛能够走出大山,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安家。平烨烛平日跟着老人在大山里生活,会去镇上的学校上学,靠着学习机和破教材,平烨烛成了寨子里少有考上外乡高中的孩子。

平烨烛脑子不差,刻苦努力,很快在镇上的高中考上成绩不错的大学,他似乎在陌生的城市里慢慢伸展出根系,钻出洞穴,等待着日后的萌发。

然而事与愿违,大二的时候,平烨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八十多岁的老人离世是喜丧,可对于平烨烛来说,那根从大山里系着他的麻绳断了。

父母在异乡积劳成疾,为了房子和户口每日奔波,一年到头一家三口只能见上两次面。终于在一个阖家团圆,烟花四散的夜晚,平烨烛的父亲一头栽在工地上,砸出一朵盛放的血花。平烨烛的母亲没敢告诉前途似锦的儿子,一个人苦苦支撑,最终突发心梗倒在冬夜去买年货的路上,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了无生机。

他花光了打工赚来的学费,给父母办了简易的葬礼,领回两只木盒子。平烨烛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撕成两半,又不可选择地被大山和城市抛弃。

在父母租住的屋子里,平烨烛找到了泛黄的日记本,字写得歪歪扭扭,拼音和圆圈夹杂其中。

但平烨烛看懂了。

父亲说,他想回家。

亲人散去,平烨烛没能融入城市,又游离于大山,他恨大山的贫穷,又爱大山的安心,于是他回到大山,程弼平收留他,教他手艺,一起渡着那些想离开亦或想回来的亡灵。

这就是平烨烛要讲的故事,并不跌宕起伏,苦难却普通。

摄像机后,火光摇晃,贺执那抹浅笑始终没消失,他端坐在篝火前,一动不动。

郑元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捂着砰砰跳的心悄然退场,那里酸胀得厉害,可他搞不清楚为什么。

拍了这么几场,大家都知道贺执拍戏拼的是一条命,入戏需要时间,出戏也需要时间。总归两个导演都没发话,没人去催那个能把平烨烛演活了的演员。

贺执守着那片火光,脑子里却没在想平烨烛。又或者说,他不止在想平烨烛。

廖嘉宇的提点让他理解平烨烛。

平烨烛习惯独自一人。父母逝去,没有人怜惜他差点拥有的光鲜亮丽生活,短暂的城市经历没为他带来至交好友,他孑然一身,迟钝如编钟。

廖嘉宇是优秀的读者,他说的一点没错。平烨烛在悲伤,只是这悲伤被拉长拉细,哭不出来,把平烨烛牢牢困住,无法向前。

平烨烛愿意讲出故事,希望姜深能为他记录些什么,不是感慨,不是释怀,是那个刚刚年满二十的孩子在父母葬礼上没能流下的眼泪,迟到了八年后终于慢慢淌下,小声哭泣。

那是平烨烛细小的,谨慎的,被遮掩得过于完好的求救。

钝痛在不易察觉中渗入生活,掠夺丝丝生机,等有所意识时,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贺执露出的那点清浅笑意,属于平烨烛,可他内心的酸胀发疼,属于周沉。

萧正阳说分析作品是分析周沉的最佳方式。因为他把电影当做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那么平烨烛是被锁在大山无处可去的亡魂,周沉就只能是被他自己困在原地的孤魂野鬼。

那些游刃有余下,满是不知所措冲撞出的伤痕,一遍遍挣扎,一遍遍逃离,却依然被疾病困住,无处可解。

他应该更早些意识到的。

贺执把掌心里的木棍攥得愈发紧,粗糙树皮把皮肤划得红肿,麻木发痒。

“怎么样?先喘气。”周沉紧锁着眉,把贺执发白的指节掰开,取出那根穿着白薯的木枝。

有郑元脖子差点被勒出一条红印子的前车之鉴,没人敢惹入戏时的贺小少爷。

各自东张西望,目光却锁在周沉与贺执身上的剧组人员们看着周沉用拇指抵住贺执的下巴,强硬地掰开一条缝,指导对方放松呼吸,眼神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敬佩。

不愧是年少有为的新锐导演,这都敢上!

贺执喘出第一口气,胸腔憋闷的情绪愈加强烈上涌,把眼睛呛得通红。他压着周沉的小臂站起身,吐出一句:“还好。”

“需要休息吗?”

“不,不用。”贺执嘴唇绷成一条线,有些急切,“继续,趁状态好。”

廖嘉宇端着茶杯踱步过来,心情颇好,显然对这场对手戏很是满意:“你们俩这感情戏演得,生离死别一样。我这么大年岁的人看了都有点小震撼。那边那个也难受着呢。”

不远处郑元兔子一样缩成一团,仔细看就能看到一双红透了的眼睛。马上要上场的孙博弘和蛋蛋一人一狗坐在郑元左右两边,一个抬着胳膊不知道从哪安慰,一个舔着郑元的手指,讷讷坐着,像两个兢兢业业的门神。

“廖导。”贺执站着,背后有冷风穿过,他眨眨眼睛,小声说,“谢谢。”

廖嘉宇愣了愣神,贺执已经跑去补妆了。

“小周啊。”廖嘉宇出声,“可别忘了咱们的赌约。我告诉你《归路》作者的名字,你把贺执借我用用。”

周沉的目光跟随着贺执,嘴里回答:“记得。”

“你可真是挖着宝咯。”廖嘉宇感叹。

第109章

后面几场戏平烨烛的戏份不多,倒是郑元累了个半死。

姜深听完了平烨烛的故事,彻夜难眠,被灵怪神异吓走的魂却回了半分。

风俗文化是大山,青山绿水是大山,平烨烛也是大山。能拍出几分神韵,就已是绝佳的好片子。

因为赶尸唬人灵异一头热血冲上山的公子哥彻底醒了,变成攥着相机,有言可说的导演姜深。

第二日平烨烛出去做死人生意,姜深则去了小村寨。他不再追逐虚无缥缈的赶尸传说,转而跑去拍村寨的每一家每一户。他的作品逐渐成熟,那才是真正的大山。

孙博弘终于带着金毛蛋蛋上场,演一个因为山崩落下残疾,在寨子里靠熬草药讨生活的土医。土医腿脚不好,金毛就成了家里半个小大人,挨家挨户地送药换日常用品。土医因为残疾性格乖僻,和姜深又发生了摩擦,最终也逐渐软化,敞开心扉。

土医这样的人物还有不少,为的是体现村寨真实、美好的一面。

这几段戏轻松愉快,剧组里笑声都多了不少。

郑元的每一场戏贺执都在旁观摩,看得仔细认真。

拍摄场地内,郑元举着摄像机蹲在栏杆后面,几根杂草横七竖八地插在他头发里,显得他狼狈不堪。他严阵以待,大气不敢喘一口,大院里的夺命鬼闲庭信步,橙黄色脚掌意气风发地踏在领地上,雪白羽毛柔顺厚实,架势神气十足。

嗯,这是一只膘肥体壮的€€€€鹅!

原文剧情是:姜深想去走访寨子里最年长的阿婆,据说阿婆身体倍儿好,和蔼可亲。但没人告诉他和蔼可亲的阿婆养了只战斗鹅!

郑元起先还觉得一只鹅而已,怎么演得害怕,哪想寨民的大白鹅一踏上土地,宽喙一张,翅膀一展,直接追着抓他的年轻场务跑了二里地,俨然是最快入戏、最敬业的演员,成为全剧组最凶恶的反派,比萧正阳演的方远都骇人几分。

所以郑元上场时候的害怕是真真切切的。

“鹅大爷,我真的没有恶意,借个路借个路。”郑元甚至双手合十,拜了几拜,闭着气朝院子里面慢慢地挪。

大白鹅步履缓慢,优哉游哉,突然察觉有股生人气息,它机警优雅地扭出S线条,圆溜溜的眼睛迅敏地捕捉到企图潜入的郑元。

郑元僵在原地,扯起嘴角:“H……嗨?”

“嘎嘎€€€€嘎嘎!”

“啊啊啊啊啊!!!鹅大爷你饶了我吧!!”

郑元拔腿就跑,大白鹅跟在后面穷追不舍,摄像师傅在一旁抱着机器跟拍,也不好过。

其余工作人员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还有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留念的。

郑元余光感受着众多举起的手机,一时之间心里哗哗流泪。人心不古,一朝被鹅追,十年成笑柄啊!

他绕场跑了快一圈,一路逃难至临时化妆室,孙博弘在里面补妆,蛋蛋就趴在门外和草团子玩。

“嘎嘎!嘎嘎嘎!”

蛋蛋扒拉草团子的爪子停住,耳朵竖起,听到了危机来源,迅速起身做出战斗准备姿势。

“汪汪!”

“蛋蛋别吵,看到什……么……”孙博弘拉住牵引绳,一抬头,一人一鹅飞速朝他奔来,像两枚高速行进的炮弹。

“你……”

“跑啊啊啊!”

大白鹅骁勇善战,一点没因为加入的一人一狗退避其后。

“嘎嘎嘎!!”

“汪呜……呜呜呜汪汪汪!”

“啊啊啊!姜深是吧,你上哪惹来宋阿婆家的白大鬼!”

“意外意外!汤医生,你也怕鹅啊?哎你这腿脚好了不少啊!”

“笑个山鬼!瘸了不是断了!你小时候被鹅追着咬你也怕!”

“一鹅之交,一鹅之交,我们也算是熟人啦!走访的事……”

“滚蛋!”

大白鹅最终被寨民一个绳套子拴住了命运的脖颈,被抱起来时还朝直喘气的孙博弘和郑元“嘎”了两声。

剧组笑成一团,除了摄像碍于工作不能动弹,从灯光师到总导演廖嘉宇,都弯着腰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贺执在一旁也弯起了眼睛。

孙博弘是替身演员,踏实沉稳,演技还算合格,但这一场临时演出他演得很精彩。

演员被鹅追是事故,剧中人物被人追确实亮点。

阴沉的土医被一只大白鹅逼得瘸着腿跑路,身上裹着的一层郁郁寡欢陡然消失,成为寨子里一抹欢声笑语。

“CUT!很不错。都整理下情绪,平烨烛准备好了吗?”周沉拿着喇叭,看向贺执。

贺执手里拿着卷起的剧本遮盖在嘴唇前,狭长的眼睛弯起,露出清浅的笑意和一丝丝……艳羡。

听见问话,那丝笑意很快消失,变作平烨烛。

“随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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