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靠在榻上看他们忙活, 满脸无奈。
他瞥了眼守在边上的老太监,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想关我多久?”
“怎么能叫关呢。”常德忠脸上堆着笑, 做出一副贴心的模样, “陛下这是担忧谢大人的身体呀。”
谢让:“……”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好不容易想起了过去, 还与小皇帝相认, 谢让原以为对方会更尊敬他一些, 至少别像先前那样没大没小。谁知道, 那混账东西非但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敬重,反倒变本加厉,连门都不让他出了。
寝宫里这些奴才也是,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 各个都不听他的话了。
说好的帝师威严呢?
谢让板起脸, 声音也冷下来:“去告诉陛下,我身体不适。”
青年这几日被照顾得很好, 就连气色红润起来, 整个人神清气爽,看不出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常德忠与他对视一眼, 道:“奴才去唤太医……”
“不要。”谢让想也不想打断他,“让宇文越回来,否则我不见太医。”
常德忠:“……”
这已经可以说是在无理取闹了。
常德忠不敢不从,又试探般问:“那您……究竟是哪里不适?”
谢让抓了把瓜子在手里磕着,半点不走心:“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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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话的小太监急匆匆离开了乾清宫,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宇文越便回来了。
少年急匆匆走进寝殿时,谢让的瓜子已经磕了一地,姿态怡然自得。看见这副光景,宇文越才稍稍放心下来,走过去。
“老师。”
谢让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还想去碟子里再抓一把瓜子。
伸出去的手被另一双温热的手掌接住。
宇文越从怀中取出一张丝帕,帮他擦了擦手,低声道:“吃多了上火。”
谢让当即将手抽出来:“不要你管。”
宇文越:“……”
宇文越又问:“老师身体好些了吗,要不要让太医进来看看?”
谢让那日忽然昏迷把宇文越吓得够呛,为此,他特意在乾清宫划出一个院子,破例安排了好几个太医住进来。
就算现在谢让身体恢复了,也没让人走。
“我能有什么事,被你关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安全得很。”谢让冷哼一声,支着头悠悠道,“而且,你这是关心我吗,你分明更关心我腹中那孽种吧。”
“……”宇文越耳根微微红了,“老师别开玩笑了。”
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谢让的脉象和身体都没有任何表现,证明先前那些的确只是个误会。
事实上,在谢让重新进宫之前,他曾扮做平民,去京城各大医馆看过大夫。每一位大夫都明确告诉他,以他如今这身体表现,并不像是怀有身孕。
问到最后,甚至有不少大夫都误会,他是个爱上了乾君,想替乾君生儿育女却求而不得的中庸。
就连送他离开的目光,都带上了同情。
弄得谢让万分无奈。
如今比那时又过去了小半个月,宇文越自然也该明白,压根没有那回事。
对此,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老师的身体不会受到影响,他应该也……不用再想办法赎罪了。
对他们都是件好事。
宇文越问:“老师是不想留在这儿了吗?”
谢让面无表情:“陛下不妨去问问大牢里那些囚犯,他们想不想继续留在那儿。”
“……”
宇文越视线躲闪:“我……我不是有意要把您关在这里。”
让谢让暂时留在乾清宫,不全是因为宇文越担心他的身体。
还是前些天那乱子。
都察院关押官员一事,段景尧已经向百官披露了证据。证据确凿,原先那些指责帝师连同都察院专权蛮横,极力反对的官员,早已偃旗息鼓。
但比较麻烦的,其实是这件事情之后,接连引出的派系之争。
自从帝师自封为丞相后,朝堂上派系彼此制衡,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可都察院这一闹,原先的平衡不复存在,各方势力都开始有了动作。
这些天,整个朝堂上下都不怎么安分,御书房的人更是来了一批又一批,尽是些趋炎附势、借题发挥之徒。至于宫外,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了谢让的命,他怎么放心让这人离宫。
宇文越向谢让仔细解释了局势,后者只是漫不经心般笑笑:“我还需要你与我说这些?”
自然不用。
就算原先没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谢让在处理政务上亦是得心应手,这点局势变化,他在最初给都察院送去那封信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宇文越默然不答,谢让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往殿内走。
少年跟着他走过去,谢让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递给宇文越。
宇文越:“这是……”
“辞呈。”
宇文越一怔,急道:“老师,你€€€€”
“没想走,只是辞去丞相官职罢了。”谢让道,“这丞相之位我原本就没想继续坐下去,而且,我一天还在这个位置上,你就一天放不下心来吧。”
宇文越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谢让笑了笑:“阿越,我明白的。”
他明明可以不用将谢让留在乾清宫,而是像以前那样,让谢让与他一道去御书房,处理如今的乱局。
但他不敢。
在确认了谢让的身份之后,就更不敢了。
“阿越,先前的事,我很抱歉。”谢让道,“我记忆缺失,想不起来过去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那些并非我的本意,我……”
“那不是你。”宇文越忽然打断他,“你说过的,在我分化那夜之前,你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几年留在京城的谢让,不可能是你。”
这件事两人先前就讨论过。
原先始终不肯轻易相信穿越一说的宇文越,忽然分外执着地认为,前后的谢让都是如今这个人,但中间的不是。
从谢让离京开始,到他分化之前,是有另一个人冒名顶替。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谢让悠悠叹气。
这种猜测听上去比他的穿书更加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一厢情愿。
仅仅是这几个月的掌权,他就生出了如此野心。在六年前,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变故后,他因为仇恨而变得判若两人,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些,谢让心口隐隐有些发闷,宇文越却道:“老师若想查清原委,我有个办法。”
谢让:“嗯?”
“老师的祖籍在户部留有记录,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陪您走一趟。”宇文越道,“故地重游,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故地重游啊……”
的确,谢让性情大变是六年前回京后开始的,如果这其中真有变故,去到祖籍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端倪。
谢让却是笑了笑:“京城的局势这么乱,你现在离京,皇位不想要了?”
“那……”宇文越思索片刻,道,“老师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内,我一定能让局势稳定下来。到那时,我再陪您回到故乡。”
单单处理京城的乱局,其实并不困难。但宇文越要的,是彻底稳固政权,令百官拥护。
只有到那时,他才能放心离开京城。
谢让对他很重要,但京城的一切,同样也很重要。
“一年……”谢让琢磨了一下,“这可是很难的。”
“是啊。”宇文越点点头,望向谢让,“如果只有我自己,一定做不到吧。”
谢让眉梢一扬,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少年伸出手,将手中的信函还给谢让:“老师愿意再帮帮我吗?”
少年目光恳切,不卑不亢。
谢让垂下眼:“阿越,你得想清楚。”
其实就算辞去了丞相官职,他也依旧是帝师,依旧能够留在宇文越身边帮他。帝师一职没有实权,更不能调遣兵马、委任官员,这对谢让和宇文越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宇文越却道:“我已经想好了。”
谢让没有回答,少年注视着他的神情,小声问:“老师是在生气,我这段时间对你有顾虑吗?”
谢让摇摇头:“你的顾虑是对的。”
“阿越,虽然你坚持先前那个帝师不是我,但我能感觉得到,我与‘他’的界限并不明晰。在这里待得越久,我便越能理解‘他’的想法。”谢让轻轻舒了口气,“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别给我这个机会。”
宇文越道:“可是,你与他就是不同的。”
“他不会因为牵连了师友而感到难过,也不会因为担心背叛我,就想要辞去官职。”
“我这些天的确有些顾虑,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这封辞呈。
君子论迹不论心,真正贪图富贵权势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放手。
就像过去的他,怀着满胸抱负来到京城,想出人头地,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到头来,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主动担下了帝师这个虚职,甘愿辅佐他这个年幼的储君。
他……其实从未改变。
宇文越上前半步,牵过谢让的手,将手中的信函塞进他手里。少年双手合拢,将谢让的手圈进掌心,笃定道:“老师,别怕,你不会变成他。”
谢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