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当初离京的原因,宇文越那时也并不知晓。
在养心殿仓促的敬茶拜师之后,他就被带去了东宫,连着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他这位太傅。
再次见面,就是离别的那天。
那是个雨后初晴的下午,在经历了漫长的冬日过后,万物都将迎来复苏。唯有庭院内那株寒梅显得惨败不堪,仿佛预知了自己末路。
谢让在院子里与宇文越见了一面。
年轻的状元郎眼中满是疲惫,但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还是对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他问了宇文越这些天的功课,还赠了他几本适合他这个年纪阅读的蒙学书籍。最后,谢让温和地告诉他,他家中有些事要处理,将会离京一段时间。
现在的宇文越终于明白,他是要回乡料理家人的丧事。但当初年仅十二岁的小太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局促地抱着书本,犹豫许久,小声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圣上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京城的局势也愈发混乱,就连宫中都出现了卷着细软私逃出宫的太监宫女。
似乎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青年对他笑了下:“两三个月吧,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他望向庭院里那唯一一株梅树,仿佛喃喃自语开口:“谢让此生从不向任何人低头,也永远不会逃走。”
“你呢?”谢让忽然问他,“会害怕吗?”
宇文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摇了摇头:“不怕。”
“不愧是我的学生。”对方又笑起来,他走近过来森*晚*整*理,摸了摸宇文越的脑袋,“小殿下,你很快就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存在。但你会发现,那条路比你想象得还要难走。”
“那张龙椅旁群狼环伺,他们等着食你的肉,吸你的血,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但你不必担忧,因为你现在有我。”
“阿越,我永远不会丢下你。”谢让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温柔的视线中带着坚定,“我会让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会让那些蔑视你、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所有人……都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年幼的太子没有听出那温和话语中潜藏的恨意与不甘,他就那样送别了自己的老师,并期待着,几个月后的重逢。
三个月后,先帝撒手人寰,登基大典那天,宇文越等来了他的太傅。
然而,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变得冷酷绝情,变得不择手段,渐渐地,宇文越也逐渐觉得,他一开始见到的谢让就是这样。
他忘记了两人的初遇,忘记了那个临别的午后,忘记了对方曾温柔唤他“阿越”。
也忘记了,那个永远不会丢下他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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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他再醒来时,一眼先看到了从窗户透入室内的一缕夕阳。
室内的布置格外熟悉,谢让重新闭上眼,鼻息间闻到了熟悉的清幽檀香。
这里是乾清宫。
宇文越又把他带回来了吗?
谢让动了动手指,试图撑起身,却又因四肢的虚软重新倒了回去。
“别乱动。”有人快步走到床边,“头还疼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谢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干涩,竟没能说得出话来。
宇文越将他扶起来,取过靠枕垫在他腰后,又给他倒了杯水。温热适口的清水入喉,总算让咽喉舒服了点。
谢让就着宇文越的手喝完一杯水,摇了摇头,后者将杯子放下。
“我……我睡了多久?”他嗓音依旧低哑,周身酸软得没有一点力气,比上回病了小半个月还要糟糕。
宇文越垂下眼,将他的手握紧掌心:“第三天了。”
“……”
果然。
谢让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上回出现这样的事,他还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是因为他触碰了尘封在脑中的记忆。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力量,在阻拦他碰触那些记忆,在阻拦他……想起过去的事。
“唔……”
回想起先前的事,脑中的刺痛感再一次袭来。谢让眉宇紧蹙,空闲的手按了按眉心。
“又疼了吗?”宇文越顿时紧张起来,“太医就在偏殿候着,我让人去叫……”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安抚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宇文越与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对不起。”
谢让:“什么?”
“我不该提起那些事。”宇文越道。
他知道谢让记忆有损,多半已经记不起那些过往。因此,在想起了过去的事之后,他也没打算在谢让面前提起。
他是想要在他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
谁知那时候情绪忽然失控,竟将一切都脱口而出。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都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
谢让却是轻声笑了笑:“傻子。”
“这件事,怎么想都不该让你来道歉吧?”
“分明是我该道歉才是。”
宇文越一怔:“你……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谢让摇摇头,“还是很多事都记不起来。”
他所能记起的,只有些许零星的片段,难以串联。
少年神情有些低落,但依旧安抚道:“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太医说,你或许是在丧失记忆时脑内产生了损伤,强行回忆会更难受的。”
谢让又摇了摇头:“不对。”
不是这样。
太医说的那种情形,在许多记忆有损的人身上很常见,但他的情况,却比那些都更为复杂一些。
谢让靠在床头,注视着宇文越,话音放得很轻:“阿越,我没有骗过你,在你临时标记我的那天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那天夜里,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足这个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动。
“我现在仍然记得,自己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谢让眼眸垂下,思绪陷入了回忆当中。
他在那里有亲人,有朋友,有从小到大的记忆。
那是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全然不同的时代,飞速发展的社会,他真真切切在那里生活过,也留下过或许寻常,但依旧难以磨灭的回忆与羁绊。
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甚至,比他如今想起来的这些片段回忆都更为清晰。
那绝不可能是幻想。
至于这里发生过的事,他却已经记不清了。
在这个时代出生的谢让,是如何度过幼年时期,如何学习、成长,又如何在年少时出人头地,这一切他都不记得。
“你还要说你不是他吗?”宇文越问道,就连话音都低沉下来。
谢让抬眼望向他,对方的模样,竟与回忆中那小小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仿佛又变回了六年前那个会表露出不安与惊慌,却对他毫无怀疑,全身心信任他、依赖他的小小少年。
谢让抬起手,轻轻碰了下对方的脸。
“我也希望我不是他。”谢让轻声开口,在对方露出难过的神情之前,笑着道,“那样,我就不需要向你道歉了,不是吗?”
宇文越怔愣一下,没能立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你是说……”
谢让微笑着,又像是无奈一般,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记忆还很模糊,也搞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六年前那些话,好像的确是我说的。”
是他受了宇文越的拜师礼,是他与宇文越约定,一定会回来。
那些并非他从书中读到的故事,而是他真实经历过、体会过的往昔。
“虽然好像晚了很多年,但……”谢让顿了顿,认真道,“抱歉。”
“让你久等了,阿越。”
当初许下的承诺,跨越上千个日夜,在此刻终于得以实现。
迟来六年之久,少年等到了他期盼的重逢。
第37章
谢让昏迷了整整三天, 自然而然又被宇文越关在了乾清宫修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醒那两天他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实在很难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宫门。
至于后几日……
“哎哟谢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您现在不能出门啊!”
谢让一只脚刚迈出寝殿,耳畔那尖细的嗓音就响了起来。
常德忠候在殿外, 如临大敌般迎上来。
“……”谢让默默将脚收了回来, 诚恳道, “我就是去院子里透透气。”
常德忠眼神一亮:“谢大人是觉得屋子里闷?这简单啊!”
片刻后,寝殿的每一扇窗户都被打开, 七八个宫女太监站在窗前扇风,确保进入寝殿里每一丝空气都是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