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忱点了点头,摘下二楼窗户的窗纱,和窗帘杆一起带走。
虽然没有准确数值,但从裴陌的表现来看,崩得可能有点厉害。
裴陌现在的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只怕要相当惊恐,以为他招惹了什么仇家,叫人家套了麻袋。
毕竟为人冷峻傲慢、素来目下无尘的裴氏总裁,罕少有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自己把自己摔得这样狼狈。
€€€€严格来说,温絮白死的那天算一次。
……
那天裴陌在谈判现场,有关合同的洽谈其实只是做了初步对接,还没有正式开始。
那是谈判中间的茶歇时间,与会各方休息和联络感情,品尝制作精良的糕点和现泡茶水,为接下来的正式洽谈做准备。
裴陌并不忙,原本有机会接温絮白的电话。
他只是早已养成了习惯,看到那个号码,想也不想地径直挂断。
“谁来的电话?”合作方不了解内详,见裴陌的反应特殊,随口打趣搭讪,“……外面的?要不就接了吧。”
他们这一个圈子,商业联姻居多,大都为了利益交换,各取所需,极少有真感情。
故而,各玩各的、互不干涉的情形也比比皆是,大多数人都不避讳,问这样一句也不算冒犯。
裴陌当然也听得懂,却显然不接这个玩笑,视线迅速阴沉下来,翻过手机扣在桌面:“不是。”
“啊……抱歉。”合作方见玩笑开过了头,有些讪讪,“看裴总反应,还以为是心上人……”
这下裴陌不只是阴沉,连脸色的变得铁青,森森盯着那个多嘴胡说的合作方。
没人再说话,气氛一时僵硬得要命。
要是有人在事后复盘这场谈判,或许从这里开始,就已经预兆出破裂崩盘的端倪。
“裴总的心上人正比赛呢,哪有时间给他打电话?”
旁边的公司负责人和裴陌熟识,赶忙笑着打圆场,揽过那个合作方:“老查,你也真敢猜……要真是心上人的电话,裴总用得着挂掉?”
和裴陌稍熟悉些、又或者是稍微关注豪门八卦的,都知道裴陌家里那个配偶,听说是温家人。
温家不要的弃子,被抛出来联姻,用以维系两家的合作关系。听说是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庸弱平常,既无趣且无能,像个累赘似的拖着裴陌不放。
裴陌自立门户,独立于家族一手创立心血浇灌的裴氏,日夜奔波不眠不休,拼到这个程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甩掉这个累赘。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那个温家的人。倘若裴陌不积蓄足够力量,让裴氏走到能硬扛两个家族施压的程度,是没办法解除这个婚约的。
“我这不……还以为是玩什么情趣,故意拿个乔,发点脾气,等对面再打过来。”
合作方碰了一鼻子灰,讪讪低声回答:“要真那么烦,挂断不就行了?老一个劲儿看什么……”
裴陌挂断那通电话后,又摸了好几次手机,不停亮屏查看,合作方是全看在眼里的。
他问的那一句,是打趣也是提醒,暗示裴氏这位总裁不要用私事打扰公事,把心思放回他们在准备谈判的合同上。
谁知道裴陌这人既古怪又无趣,不过就是个简单的玩笑,也能说黑脸就黑脸,当众下他的面子。
“再说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合作方第一次听这些八卦,他刚被裴陌半点不留情地扫了面子,正怨气牢骚满腹,说话也冲,“你自己听听这像不像人话?”
那个公司负责人眼看事情要糟,干笑着打哈哈:“就是闲聊,闲聊,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他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合作方也知道大局为重,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尽力压着音量,低声发牢骚,“哦,你裴总自己没本事,公司做不起来,甩不掉婚约,反咬人家是累赘……不是你自己离不了婚的吗?立什么牌坊€€€€”
刺耳的座椅拖动声突兀响起,合作方也吓了一跳,担心裴陌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只言片语,匆匆住了口。
他也不清楚裴陌是不是听见了,没人有机会再去验证这个€€€€裴陌一手抵着办公桌,拿着只耳机,盯着桌上的手机,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如果说刚才的黑脸是耍脾气摆脸色,这一刻的裴陌,简直像是被什么骤然抽干了神魂,又灌进去个叫人发寒的厉鬼。
裴陌忽然转身朝外跑,那把沉重的老板椅重重倒在地上,发出异常响亮的一声,震得人心里跟着一哆嗦。
秘书和助理不知道他要去哪,正式谈判马上就要开始,裴陌这个裴氏的总裁忽然跑了,简直离谱到没法交代。
秘书匆匆追上去拦,被裴陌用力推开,他脸色阴沉到可怖,一言不发地用力按电梯,发现等待时间漫长得要命,就推开防火楼梯间。
那个楼梯间只有清洁工使用,裴陌大概摔了不止一跤,不过摔得都不算重,都不能和他回家后冲上二楼,因为楼梯太滑跌下来时,摔得头晕目眩胸口窒息相比。
裴陌离开会议现场、离开会议大楼,他跳上那辆纯黑保时捷,发动机发出极剧烈的轰鸣,轮胎和地面摩擦,产生尖锐的噪音。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电话一直占线,偶尔打通了,也一秒就被立刻挂断。
合作方被晾在会议室,本来就装了一肚子的火气结结实实翻了个番,终于彻底爆发,掀了桌子正式取消合作。
……这笔合同崩盘所导致的后果,现在还堆积在裴氏。
裴陌为人刚愎自用,创业也乾纲独断,裴氏是他的一言堂,没人敢越过他拿主意。
数不清的文件囤在总裁办公室,等裴陌做决定。
而裴陌这七天,什么文件都没看,什么有用的批示都没做出来,他整日忙碌着做“重要的事”,不过是盯着工人扫厕所。
倒是合作方那边,后来听说了事情始末,知道裴陌仓猝离场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唏嘘,也去参加了温絮白的葬礼。
人死为大,当时不欢而散的人再见面,并没再发生什么争执。
“这回裴总高兴了吧?”那个合作方长了记性,回去打听八卦,总算知道裴总的心上人姓宁不姓温,“解脱了,自由了€€€€什么时候把那个心上人接家里去?”
之前那个公司负责人,和他一起在吸烟室躲清净,看着窗外神情淡漠的裴陌,视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他们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些人,好像并不如一个当初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得透彻。
在合作方一时冒失,无心点破这件事之前,他们从没有人注意过,每次挂断那位温先生的电话后,裴陌其实都会不自觉地反复查看手机。
因为那位温先生来电话的次数实在太过有限,他们也从未察觉,裴陌的烦躁和恼怒,不是从这通电话而来。
裴陌是在反复查看手机,没看到任何新消息和动静后,才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愤怒和不耐烦。
这是个很不祥的征兆,它被发现得太晚了。甚至就连裴陌自己,也始终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最后一个机会也已经被浪费了。
温絮白在临死前拨出号码,他病得迷糊了,意识不清,久违地打了裴陌的电话。
裴陌没有接温絮白的电话,这件事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的结果,是温絮白躺在这里。
躺在一个不起眼的、很偏僻的墓园,装骨灰的盒子并不大,一只手就能托住。
裴陌亲手把温絮白埋进地底,这天阳光不错,天气晴朗,无云有风。
那个公司负责人看着裴陌,他们的公司和裴氏休戚相关,裴陌现在的状态令他生出担忧,现在的裴陌恐怕无法足够稳妥地掌控裴氏。
有些事情,现在的裴陌还并没意识到。
……
等裴陌终于能想明白这件事,恐怕就再也无法以这样冷漠高傲、无动于衷的姿态,站在那个人的墓前了。
第6章
而现在,裴陌还只是坐在沙发里,盯着那块地板。
他的脸色很难看,大约是因为渗血的伤口没得到有效处理,多少还是疼的,又多了些咬牙切齿。
裴陌一动不动地坐着,烦躁强烈到从他眼底溢出来。
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是对着谁的烦躁,又让他全然再坐不下去,重重推开药箱站起身。
药箱滚落在地上,碘酒的瓶子打碎了,深红棕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淤积在许久没打过蜡的地板上。
也包含刚才被裴陌像是仇人一样盯着的那一块。
裴陌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气,仿佛这样就大仇得报。
他终于不用再被一块地板困住,不用像个傻子一样可笑地坐着,满脑子都是那块地板上的光影€€€€有时候是日光,有时候会有云,极为偶尔的瞬间,会有温絮白。
温絮白在那个窗口有几盆草,不知是什么野草,连花也开不出,摆在那里只会浪费花盆。
温絮白自己倒是养得自得其乐,定期会去给那几盆草浇水,调整角度晒太阳,开窗通风。
草这种东西活不久,一岁一枯荣。每到这一批枯萎了,他就把草籽很仔细地保留下来,重新洒在加了营养土的花盆里。
……裴陌对这些毫无兴趣。
他只知道最简单的结果:因为温絮白要去折腾那几盆草,所以在一些极为巧合的情况,太阳很好,角度又合适,那块地板上就会有温絮白的影子。
这是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极为少有的,裴陌能忍受温絮白留下的痕迹。
他看着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温絮白在浇水、在开窗户,在给那几盆破草捉虫和松土。
每当这种时候,他在轻蔑之余,就会生出些怜悯€€€€要有多无事可做,一个人才能闲到这种程度?
温絮白这个人,一辈子庸弱平常,足不出户地困于方寸之地,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什么大事都没做成
这让裴陌觉得怜悯,又因为这份怜悯,他偶尔会让秘书从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着“外包”的旗号,暗地里甩给温絮白。
那种不重要、也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交给谁做都一样的简单工作。
裴陌知道,温絮白其实是很想有些事做的。
在尝试和疾病共处的这十余年里,每次温絮白想好好做点什么,每当稍微有点起色,就会被加重的病情打断……直到最后,连“活着”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都要极为审慎仔细,全心贯注才能做成。
裴陌还记得,他和温絮白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公司刚刚起步,工作实在太忙,偶尔也会把文件拿回家处理。
那时他和温絮白至少还维持着表面和谐,对外宣称恩爱。有刚工作的小秘书不懂事,以为他们两个谁都一样,连着几天都拿公司杂事去问温絮白。
跟公司内部运转没半点关系,全是些琐碎的杂事€€€€装修怎么安排、工作间排布朝向、员工餐的规格……都是裴陌听了就烦躁不堪,只觉煎熬无比的鸡零狗碎。
温絮白以为是他的意思,有些惊讶,花了几天时间,全然不敷衍地逐一细致处理了。
温絮白把这些处理好,拿下二楼来交给裴陌,又很正式地向裴陌道谢。
“小陌,谢谢你。”温絮白站在楼梯上,扶着扶手,很认真地对他说,“做这些事,让我觉得……”
就在几分钟前,裴陌才知道这些事被交给了温絮白。
他气得要命,刚因为小秘书的擅作主张大发雷霆,把这些蠢货骂得狗血喷头,满腔怒火地驱车回家。
温絮白下楼时,他刚扯下领带,毫不犹豫地打断这个人,满是刻薄嘲讽:“让你觉得什么?觉得你不那么像个废人?”
温絮白的声音停在这句话里。
裴陌不肯承认€€€€时至今日,因为彻底做腻了口不对心的懦夫,他不得不烦躁地承认……当时说了这话以后,他是有些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