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脾气惯了,火气上来就口不择言,非要挑最难听的说,非要看到对方被刺痛后的反应。
他最憎恶的那些裴家人丑陋的刻薄嘴脸,可他也和那些人别无二致,在不知不觉里,他成为自己最憎恶的人。
因为这种莫名的后悔,说完这句话后,裴陌没有去看温絮白的神情,抓起手机和衣服,匆匆离开了家。
……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满腔火气。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温絮白已经不在楼梯上,多半是回了二楼。
那一摞相当详细的处理意见,被放在一楼的茶几上,由温絮白逐条手写回执,字有风骨,是温润沉静的端方正楷。
旁边的红绒布锦盒里,是一方刻了裴陌名字的私印。
……
裴陌从记忆里翻出这件事。
他忽然大步走到书桌前,把所有抽屉都拉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温絮白喜欢雕刻,他没得病时的爱好相当丰富,大多数都围绕艺术领域打转,这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生了这个治不好的病,也就只能把刻刀放在了一边。
倒也没完全放,实在手痒的时候,温絮白也会找些软和的材料,用不算那么锋利、不会弄伤手的刻刀磨石,一点一点慢慢磨。
那方私印,是温絮白刻了送他的。
没什么特殊的用意€€€€知道裴陌要开公司,温絮白于商业一道并无天分,也从未打算过插手裴陌的事业。
只是那些阴差阳错被送错的琐碎小事,让温絮白误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这次单方面的争吵后,温絮白终于弄清裴陌的立场,也就找到了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界。
于是他们相安无事,变回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是温絮白送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裴陌用力倒空每个抽屉,他翻箱倒柜,到处找一方不起眼的私印,找得额头都冒出焦灼的汗。
他甚至忍不住去迁怒一个死了的人€€€€温絮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婚姻貌合神离,于是就用不闻不问的冷漠来报复他?
生日,节日,结婚纪念日……那么多个日子,温絮白难道不该送他东西?
明明他才是最反感这段婚姻、不遗余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厌倦憎恶的人。
就连他这种人,都会碍于社会习俗和惯例,不得不让助理准备些花束礼物,叫人扔去那个属于温絮白的二楼。
温絮白€€€€那个对谁都好脾气,连宁阳初都能包容,永远不会生气的烂好人温絮白……凭什么这么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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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宿主。”系统也忍不住好奇,“您为什么不送裴陌礼物?”
是因为裴陌说的那些话太残忍、太冷血,让温絮白生气了吗?
是不是裴陌先绝情冷漠,划定了楚河汉界,所以温絮白就不越雷池半步,以此回应裴陌的冷漠和伤害?
庄忱抱着那几颗野草,飘在无月无光的窗口,仔细想了想:“不是。”
裴总的脑补实在稍微有些太丰富了。
温絮白是真的没有这么多想法,和这种琼瑶苦情戏类型的情绪。
系统愣了愣:“那是为什么?”
“因为……”庄忱拿不走花盆,这花盆是裴陌的,还得还给裴陌,“忘了。”
系统有些错愕:“就是忘了?”
庄忱把小草送回去放生,种进总部的大花园:“就是忘了。”
这是个太过简单的理由……但这也的确是事实。
温絮白的人生,被病痛占去绝大部分,剩下的身心体能、精力情绪都得精打细算,十分省着用才够。
但温絮白想做的事又那么多,每天都要挣钱养自己,兴趣实在广泛过头,还要种菜种土豆,还要给那几盆草浇水松土。
温絮白这个人,秉性太过温厚纯正,又认真过头,听裴陌说了“互不干涉”就信以为真,不再考虑这方面的任何事。
裴陌叫人扔上二楼的那些东西,温絮白甚至不知道它们是给自己的。
因为物品出现得过于突兀、裴陌又从没说过,温絮白依照经验,猜测多半又和以前一样,是不知内详的新助理送错了楼层。
于是它们被温絮白客客气气地礼貌退回,助理不敢和裴陌说这件事,也没胆子乱扔,只好把所有东西都存在储藏室。
幸而他们这里气候干燥,那些花束并未腐败,只是暗淡枯萎,又因为经过的人无意间的触碰而凋落粉碎。
现在再去看,已经只剩褪色的包装纸,和委顿在地的陈旧缎带了。
所以,在温絮白最后的这几年生命里,裴陌所占的位置,真的不多。
……
“糟了。”庄忱忽然想起件事,“笔记本。”
温絮白有做每日总结的习惯,每天做了什么、有些什么念头,就会记在笔记本上。
之前他们在工作室扫荡,被诡异出现的裴陌打断,只顾得上掳走相框,落下了那个笔记本。
要是叫裴陌看见那个笔记本上,温絮白的生活有多丰富多彩……现在正在楼下疯狂翻箱倒柜,怨气冲天的那位裴总,可能要气到放火烧别墅。
系统也完全忘了这件事,他们立刻停下废纸团的收集工作,飘回工作室。
笔记本还放在工作室的桌面上。
系统尝试回收,可不论怎么努力,这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都纹丝不动:“宿主,我们为什么带不走笔记本?”
庄忱也在研究,他蹲在半空,边飘边回忆:“可能是因为……这个笔记本,不完全算是温絮白的。”
或者说,至少在温絮白自己的定义中,这个笔记本不属于他。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初到裴家,裴陌送他的礼物。
送这个倒也一样,没什么太特殊的原因,只不过是裴陌气不过那些欺负温絮白的人,赤手空拳地跑出去报复。
报复的结果,就是裴陌抢了那些人的笔记本,当战利品一股脑拎回来,哗啦一声全扔给温絮白。
……
“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
少年温絮白找来棉签和碘酒,帮裴陌上药,怕弄疼了鼻青脸肿的弟弟,边消毒边给他吹气。
温絮白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裴陌跑出去打架,打架的对手都是和温絮白同年级的同学,又抢回来一堆笔记本。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差一两岁,体格和力量就都差出不少,和那些人对上,裴陌只会吃亏。
“凭什么不打?”裴陌沉着脸,硬邦邦说,“他们敢骂你。”
他被少年温絮白捧着脸端详,瞬间变得极不自在,耳廓通红,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开:“干什么!?你突然€€€€”
“上好药了。”温絮白检查过自己的成果,点点头,把碘酒的盖子拧好,“以后不要和他们打架,你还小,会受伤的。”
裴陌一直最恼恨温絮白这种没脾气的样子,脸色马上变冷,甩开温絮白的手。
他气坏了,瞪着温絮白,还没变声的嗓子有些尖锐:“你就愿意听他们骂你是个废人?!”
还是少年的温絮白怔在他面前。
夏日夜晚的风本来凉爽,这一刻却像是连空气也停止流动,无形的缄默熬着人的心火,只剩下秒针嘀嗒。
裴陌脸色涨红,他自觉说错了话,又拉不下脸道歉,咬牙别过头一声不吭。
温絮白朝他走过来,拉着他走出房间,一起坐下。
他们坐在月亮下的台阶上。
“不愿意……”温絮白慢慢地说,“听到了,会很难过。”
他很少说这些话,因此连措辞也生疏迟疑,好像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本身就是什么完全不该做的事。
“像把……这里剖开。”少年温絮白低下头,在胸口轻划了下,“把骨头抽出去。”
倘若得病之前,温絮白当真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度日,只不过是个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这病或许还不至于这样叫他难过。
但温絮白不是这样的人,温絮白有自己的兴趣、自己的喜好,有很明确和稳健的目标,有期许着的未来。
这些全被一场病毁干净。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少年温絮白向他坦诚最深的秘密,“我不想变成一个废人……我会害怕。”
温絮白比任何人都更不想做个废人。
可他的身体注定会日渐衰弱,他会被困在房间里,困在病床上……或许终有一天,他只能倚仗他人过活。
这是种极缓慢又极残忍的酷刑,少年温絮白长大成人,身体却逐渐衰弱,每活过一天,就离这个终局更进一步。
绝大多数时候,温絮白去找各种事做,让自己的注意力被填满,用以忘却自己正受命运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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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陌又一次爬上二楼。
他实在找不到那个印章,当初的他既心虚又恼怒,随手就把印章丢掉,早忘了扔去什么地方。
温絮白现在已经死了,裴陌迫切地想要找到那个印章。
所以虽然极不情愿,他依然不得不把那些回忆粗暴地掀起来,不得不在回忆的过程里,承认许多事。
比如他那时……其实极其后悔,甚至恐慌。
他宁可温絮白跟他吵,宁可看温絮白失望和生气,他变成了自己少年时最痛恨的那种人,无可救药,温絮白理当教训他。
可温絮白什么也没对他说、什么也没对他做,只是把摞得齐整的纸张留在一楼,连同送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裴陌盯着那个陈旧的笔记本。
庄忱这次记住了提前隐身,所以裴陌见不到鬼,裴陌只是像见鬼了一样,动弹不得,看那个笔记本。
他终于想起这东西为什么眼熟了。
……十余年前,它被裴陌像战利品一样,扔在温絮白面前。
它的再上一任主人,是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混混,裴陌打到他脸上,自然也吃了他不少亏。
那时他和温絮白还只是住在一起,没有婚约、没有家族,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裴陌招惹了那个不好惹的混混,被一群人四处围追堵截,又被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的温絮白截住,神兵天降似的插手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