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地抬着下颌、腰身笔直,牢牢撑着红宝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确很能硬撑……很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伊利亚精神力最强的人,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能发现几十米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凌恩从未发现庄忱不舒服到这个地步、虚弱到这个地步……原因或许也只有一个。
他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庄忱。
这是个早就被努卡他们达成共识、连凌恩自己也承认的事实€€€€可直到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来。
凌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它像是从鼻腔和喉咙里一起冒出来,久违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
凌恩透过年轻店主和门的缝隙,盯着里面那张桌子。
那里面也有碎片,他在那里看见十四岁的庄忱。
小皇子裹着黑斗篷,靠在宽大的木椅子里,慢慢啜饮加了蜂蜜的热茶,苍白的脸庞仿佛永远都不会转暖,漆黑眼睫垂下来。
那个时候的凌恩被他支使着去付账、去打包、去做杂事,忙得团团转,似乎的确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
于是坏脾气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闭上眼偷偷睡觉,身体一点一点陷进椅子里……极不安稳的睡眠让单薄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碎片里的影子开始做梦,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梦,梦魇见缝插针,把落单的虚弱猎物拖进去。
凌恩无法忍受,他低声向年轻的店主道歉,快步过去,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个影子。
……看见闪烁的星板,年轻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伊利亚人不会打扰灵魂最后的安息,年轻店主沉默着暂时离开店铺,悄无声息虚掩上门。
空荡荡的斗篷店里,凌恩抱起十四岁的庄忱。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力气,小皇子沉在梦魇深处,软软仰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得连悸颤也没有。
凌恩把手覆在他冰冷的胸口,他去拿碎片里那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小心地喂庄忱喝,擦拭干净溢出来的茶水。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慢慢睁开眼。
那双总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并不能分辨眼前画面的真伪。
在他的精神力维持下,这一小块碎片被触发了很简单的对话:“……凌恩?”
“是我。”凌恩低声问,“阿忱,你是不是很难受?”
这个问题总是会冒犯傲慢的小皇子€€€€这次也一样,他怀里的身体忽然就绷紧,脸色变得冷冰冰,看起来甚至想要摸索手杖,支撑着起身。
……过去那五年里,每到这个时候,凌恩就不会再多嘴。
他不擅长和生气的庄忱相处,每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庄忱生气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到一边去等待。
长此以往……他开始不再这件事上多花费精力思索,不去分辨那些“冷冰冰”的真假。
他从未想过,这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象,是不是因为庄忱实在太难受、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掩饰。
庄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不舒服,因为庄忱是带他出来买斗篷,带他出来给他撑腰。
生性骄傲、绝不肯低头的小皇子,宁死也不把真正的用意告诉他……却又宁肯撑着难受到极点的身体,也要亲手给他挑斗篷、亲手给他穿上,再和他穿一件完全一样的。
“阿忱,斗篷买好了。”
这次凌恩没有松手,只是对他低声说:“我请老板打包,我们直接带回去。”
小皇子绷紧的脸上仿佛有了不耐烦:“不行,我要穿。”
被他抱着的人怎么都站不起来,徒劳使了半天的力气,咬紧牙关脊背打颤:“我的拐杖呢?”
凌恩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看起来会将他直接用力甩开€€€€凌恩一直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从没尝试过。
可被他握住的手颓软冰冷。
凌恩握住它,那只手就僵了僵,过了好半晌,手指不自在地屈起来。
小皇子冰冷的手指软软抵在他掌心。
“说闲话的人……”凌恩沉默了很久,才又低声说,“他们看到我买了和你一样的斗篷,吓坏了,全都跑了。”
凌恩说:“还有一个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被他抱着的影子怔了下,在听清这些话后,果然就慢慢地不再挣扎,思索着眨了眨眼。
“活该。”小皇子慢吞吞地问,“摔得惨不惨?”
凌恩回答:“很惨。”
这回答简直无趣极了,坏脾气的小皇子看起来却很满意,又用鼻子冷冰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还去问老店主……是不是真的。”凌恩说,“你是不是真的给我买斗篷。”
凌恩的想象力极为匮乏,这已经是他能编出最生动的故事:“他们不相信,你会和我穿一样的斗篷。”
凌恩说:“蒂帕爷爷点了头,他们就都吓跑了。”
小皇子泛白的嘴唇就不自觉抿起来,那是个相当迅速、相当一闪而过的神情,假如不仔细看,一定会错过。
现在凌恩终于看清了。
于是它变成一根极为锋利尖锐的刺,就这么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把那一块角落都弄得鲜血淋漓。
“……算他们……”小皇子低声咕哝,剩下的话就轻到听不清,看口型大概是“走运”。
凌恩忍不住抱他,把他藏进怀里。
他用精神力幻化出银灰色的斗篷,把庄忱仔细裹起来,让庄忱枕在自己的膝上。
这次庄忱没再拒绝,反而像是很舒服地扬起下颌,任他折腾,慢慢打了个呵欠:“那我要……睡觉了。”
凌恩的心脏在这句话里跳空。
这种跳空带来强烈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触及一颗星星时,脚下却陡然坠落,掉进漆黑无垠的冰冷宇宙。
他停下动作,低声说:“阿忱,别睡。”
“你不是要骑马?”凌恩攥紧他的手,“你最喜欢骑马,是不是?”
庄忱闭着眼睛,慢慢摇头。
凌恩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摇头:“可你€€€€”
“我就是不喜欢走路。”小皇子嘀咕,“太累了,我走不动。”
也不是非得骑马,骑骆驼也行,但伊利亚的帝星没有骆驼。
他从没说过这些,但今天凌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声音很柔和,也很有耐心,听起来不会又学那些皇宫里老师的口气,给他讲什么破规矩。
所以他把实话也一口气说出来:“好累,太吵了……我想睡觉。”
“你对我好点……凌恩。”
小皇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这么抱着,别吵我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坏了€€€€连继续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那颗心脏就那么慢慢衰弱下去,连同身体一起变得冰冷。
但因为在这一刻之前,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人抱住了他,没让他一个人留下。
……所以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显出一点柔和的舒服。
他带着那一点舒服,把脸藏进斗篷,完全安静了。
……
隔了很久,年轻的店主才又回到店里。
凌恩仍跪在地上,手臂一动不动,揽着看不见的某物。
只有持有星板的人能看见影像,那块星板上并没有新的光点亮起。
年轻店主问:“你实现了碎片的愿望吗?”
“……”凌恩盯着自己的手臂,这里面已经完全是空的,他听不懂店主的话:“什么?”
“碎片。”年轻店主拿出一个绒布做的袋子,把星板保护好,“有些碎片藏着愿望。”
年轻店主说:“如果你让它实现了愿望,碎片就会消失,就无法收集它了。”
但也有不少人更愿意这么做,因为没实现的愿望代表遗憾€€€€充满遗憾的碎片,即使勉强收集进星板,也只会打扰逝者的安息。
年轻店主走过去,把用绒布袋装好的星板还给凌恩。他知道这不该贸然询问,可一个伊利亚人很难忍得住……不去问他们的好陛下还有什么愿望。
联邦制很好,这七年也很好,可数不清的伊利亚人在想念他们最后的皇帝。
这场葬礼代表最后的希望破灭、最后的固执坚持也以无望的真相作为终局,从“残星”回来的人,带回来的是棺椁。
庄忱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听见年轻店主的询问,凌恩几乎是有些吃力地运转精神力,才让思绪继续运转,得出相应的答案:“……睡觉。”
年轻店主怔了下,没有出声。
“他想睡觉。”凌恩接过那块星板,他不敢再用力攥它,“我以为他喜欢骑马,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庄忱的确没有力气走路。
十四岁的庄忱,一个人躲在斗篷店角落的椅子里的庄忱,唯一的愿望就是清净下来、好好睡一觉。
……或者死亡。
凌恩无法让自己去仔细想这件事,他无法分辨这两个愿望……就像他跪在地上,慌乱无措地收拢手臂。
不论他如何恳求,银灰色斗篷里裹着的影子,还是在愿望满足之后,化成光点消散。
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未真正问问庄忱“还好吗”……那种不依不饶的、不问出真正答案决不罢休的追问。
“被甩了冷脸也不生气,看着小皇子到处乱扔枕头、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也不在意,耐心一点,好好把回答问出来”……像这种事,从未在他和庄忱之间发生过。
一次都没有,他从未追问出真正的答案。
他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居然一次都没有。
这么多年。
/
凌恩还是买到了银灰色的斗篷。
店里不再做斗篷了,但这件斗篷早就被老店主在许多年前做好,等着小殿下来买它。
伊利亚最漂亮、最神气的小殿下,就该穿这样银闪闪的斗篷,在月光最好的时候,像是披着一身的星星。
年轻的店主依然按照当时的价格,不肯多收也不肯少收,接过三个金币,把少年身量的斗篷递给他:“……这不是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