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称呼已经相当乱七八糟,但没人听不懂这话€€€€本以为在巨型陨石雨中遇难的上一任皇帝和皇后陛下,竟然奇迹般地脱险,回到了帝星。
听说是那场陨石雨引发了空间扭曲,反而阴差阳错,让几艘最要紧的星舰避开了袭击,只是漂流到了离他们这个星系极遥远的宇宙边缘。
于是,皇帝和皇后陛下又想尽办法,带领那几艘星舰寻找时空间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跃迁了六、七次,终于成功回到了伊利亚星系。
仆从兴奋到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天,才发觉桌子后面的小殿下状况不对:“……陛下?”
椅子里的少年皇帝睁着眼睛,但视线没有落点,像是在认真听,却又没有该有的兴奋激动。
“……真好。”那双空茫的黑眼睛弯了弯,露出一点很孩子气的笑,眼睫垂下来,“多说一点吧。”
少年皇帝放下鹅毛笔,把工作全推开。
小陛下蜷在椅子里,身上盖着父皇的披风,抱着膝盖,把下颌抵在手臂上。
“多说些。”十六岁的皇帝微合了眼,用倨傲的态度,命令这种难得的幻觉,“我记下来。”
他背下来,以后睡不着的时候,就背给自己听。
时间部分可以改,以后编织的幻觉,可以改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
仆从生出慌乱的不安:“陛下€€€€您是不是又头疼了?”
“这不是幻觉,不是骗人的。”仆从小心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是真的回来了€€€€只是他们必须先立刻检查身体,半年的跃迁和宇宙漂流实在太久了,医生们都很紧张……”
这话就让小陛下更舒服,连那一点硬撑出来的倨傲也不见了。
抱着膝盖的少年向椅子里埋了埋,大半个人都藏进那件披风下面,柔软的黑色短发蹭得乱糟糟,像是什么很乖的小动物。
“很好……很好。”他合上眼睛,低声命令,“继续。”
仆从忐忑地说:“陛下……”
“殿下。”他不满意地蹙眉,纠正幻觉的疏漏,“爸爸妈妈回来了,我有爸爸妈妈了。”
他根本就不想做陛下,从来都不想,他都有爸爸妈妈了,凭什么还要做陛下。
“殿下。”仆从连忙改口,看清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更加担忧,“您也该去检查身体,您看起来很不好。”
伊利亚的小皇子最讨厌检查身体,把脑袋也蒙进那件旧披风€€€€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幅度的动作已经掀起剧烈的眩晕。
仆从还没来得及过去,少年的身体就无声无息软倒,从椅子上滑落。
……一只手严严实实挡住了桌角。
魁梧的身影扑过来,紧紧将软倒的孩子抱进怀里。
被他接住的孩子单薄到轻飘,滚烫的额头枕在挡住桌角的手掌心,没有磕破出血。
“阿忱。”皇帝收拢手臂,暴怒和惶恐掀起惊涛骇浪,又都被压制在眼底,“爸爸妈妈回来了……阿忱。”
烧昏过去的小殿下听不见,苍白消瘦的身体软在爸爸妈妈怀里,在高烧和极度疲倦的折磨下痉挛。
灼烫的、散乱的呼吸里,小殿下被妈妈牢牢攥着的手发起抖,想要拼命拉住什么,手指却颓软得没有丝毫力气。
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他却仍被困在噩梦的最深处……因为这一类幻觉实在太过狡猾了。
已经有几十次€€€€或许几百次,少年皇帝从美梦中惊醒,光着脚跑出起居室,一片漆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从不拒绝这些幻觉。
即使清醒后的折磨痛苦会成倍增长,会被剧烈的绝望吞噬,少年皇帝依然饮鸩止渴,不停放任这些幻觉肆虐。
“爸爸妈妈。”小殿下吃力喘息,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水汽,“别走。”
“妈妈在,妈妈不走。”
皇后紧紧拉着那只手,他们抱着他们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向医疗室赶过去:“爸爸妈妈都不走……再也不走了。”
这次意外提醒了他们,伊利亚的改革必须要提前,必须要早些做更周密和完善的准备。
他们完全无法想象,假如他们没有被不知名的力量搭救,九死一生地脱险,而是死在了那场陨石雨里……他们的孩子会怎么样。
做爸爸妈妈的完全无法去想,假如真是那样,他们的孩子会过什么样的一生。
发着高烧的小殿下被爸爸妈妈抱着,一路抱去医疗室,小心翼翼放到诊床上。
刚一离开熟悉的怀抱,他们的孩子就挣扎起来,医生正在测量他的体温,吓了一跳:“不能乱动,陛下€€€€”
医生是怕伤到他,在请皇帝和皇后陛下帮忙。但听见这个称呼,病床上的小皇子就慢慢睁开眼睛。
看见医疗室的白墙,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光芒就渐渐暗淡下来。
“随便……用什么药。”少年皇帝轻声说,“让烧退下来,我喘不过气,心脏很疼……跳不动了。”
他低声保证:“给我用些药,强心剂,什么都行。我会尽快回去工作……”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极轻的力道拍进他手掌心。
于是剩下的话就因为愣怔,暂时停在了喉咙里,没有被继续说出来。
伊利亚的小皇子挨罚,才会被打手心€€€€通常也不会用力,只不过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但这次连“轻轻落下”也不算确切。
那是中途就因为心痛、心碎失了所有力气,根本不舍得丝毫用力的,剧烈颤抖着的惶恐抚摸。
乌黑涣散的眼睛里慢慢显出茫然。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皇后已紧紧将他抱住,不准他再胡说:“谁叫你这样的?”
做妈妈的已经心碎到极点,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怀里藏,绝不准自己的孩子再去听乱七八糟的话、再去做这样荒唐离谱的事。
滚落的眼泪打湿了衣物,被妈妈抱着的小皇子仍旧不知所措,本能地抬手,去抹妈妈落下的泪:“我……”
他勉强说了一个字,就被紊乱的心跳逼得脸色煞白,不得不闭紧眼睛,吃力喘气。
力竭坠下来的手被妈妈紧紧握住,贴在脸上,冰凉的泪水把手指打湿,又继续向下淌。
很少会有这样真实、这样详尽的幻觉……简直像是真的。
被病痛折磨到极点的少年皇帝,攒够最后一点力气,吃力地、艰难地掀开眼睫,看向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影子像是真的,爸爸妈妈的影子像是真的,触碰和气息也像是。
是不是在人死之前,就能实现最强烈的愿望?
“我在……”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在筹划白塔,爸爸,请帮我建它们,我吵不过……”
十六岁的皇帝还吵不过那些贵族大臣。
要再等一两年,等收拢权力、对伊利亚有足够的掌控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做这件事。
但计划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就在大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屉里,本来就是想等这次巡视结束,拿去给父皇看的。
伊利亚最聪明、最骄傲的小殿下,每天忙活的当然不只是养花养马养战神,也在尽己所能帮爸爸妈妈的忙。
“我想睡觉……”小殿下低声抱怨,“妈妈,我睡不着觉。”
小殿下说:“我很想睡一大觉……”
他被妈妈环着肩膀抱住,额头靠在妈妈的颈间,柔软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耳朵,四周就一瞬间变得安静。
很安静,没有嘈杂了,只有爸爸妈妈的声音,只有心跳和呼吸。
爸爸在向他承诺,不管是白塔红塔还是绿塔,就算是黑塔也一定能建起来。
妈妈在轻轻拍他的背,抚摸他的胸口,温暖安静的黑暗覆落,挡住所有刺眼的光。
很好哄的小殿下这就满足了,慢慢闭上眼睛,软软的头发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孩子气,苍白的脸庞露出干净柔软的笑容。
小殿下睡进爸爸妈妈的怀抱,彻底放松身体,很惬意、很舒服地轻轻叹了口气。
被年轻的皇帝自行强迫着,用了不知多少透支生命的药剂,不停吃力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解脱。
刺耳的警报声尖锐长鸣,早就格外紧张严肃的医生们立刻围过去:“陛下,请先退后……”
……
这场汹涌而至的重病,一度几乎将小殿下从伊利亚夺走。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小殿下都在昏迷,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无法吞咽任何食水,无力醒过来。
这一个多月里,军部回来的、“功勋卓著”的那位中校,无数次疯狂地想要冲破封锁闯进来,却始终被拦得结结实实。
最后一次他被侍卫驱逐,被勒令回军部恪尽职守,不准再进皇宫€€€€他被收回了特许,再进不去那座暖宫。
军部的老负责人去接领,惹了不少麻烦的中校杵在花园里,狼狈得像是失了魂。
“殿下还好。”老负责人告诉他,“在睡觉,殿下累了。”
“至于探望殿下,陛下认为这不是你的职权范围€€€€表达适当的关切就够了,你应当恪守你的责任。”
老负责人也同意这一点,并且无法理解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进去探望?我记得你说,殿下和你并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在被人议论,说“某些人”是走了年轻陛下的关系才能火速升职时,老负责人曾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
这位中校的神情,像是吞了一磅生锈的铁钉,或者炭火,或者别的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说不出半个字。
老负责人强制命令他从花园里离开。
留意到一株银色的满天星被碰歪,老负责人就把它伸手扶正,出门时,他们经过两三米高灿烂开放的戎葵。
这是座很漂亮的花园。
幸好皇帝和皇后陛下及时回来……不然缺钱缺疯了的小殿下,差一点就把它们打包卖给隔壁的蜜蜂星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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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的花开到最好的时候,恰好有最晴朗的天气,最舒服的风。
被爸爸妈妈抱着出来透风、晒太阳的小殿下,因为被花藤扯住袖子,从沉睡里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阿忱?”皇帝蹲下来,声音放得极轻,“睡醒了吗?是爸爸妈妈。”
小殿下睁着眼睛,靠在妈妈怀里,垂着的手指茫然摸过柔软的春风。
皇帝把那枚荆棘戒指放进他手里,察觉到戒指上的温度,苍白单薄的孩子忽然悸颤了下,用力把戒指攥紧。
“爸爸。”小殿下立刻认出戒指上的温度,随即察觉到身后熟悉的怀抱,“妈妈,爸爸。”
触觉最先从这具身体里复苏,即使依然听不见、看不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也有大颗眼泪涌出。
鲜明的痛苦从胸口醒过来。
被他们护着的孩子,冷得剧烈发抖,手指攥得青白€€€€这份痛苦太深重、太漫长,绝不只是这几个月的煎熬。
仿佛有一个坐在冰雪里睡着,独自持请柬赴约,如期死亡的灵魂,等待了很久。
等这个平行世界搭建完毕、开始运转,等一切被改变,等爸爸妈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