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尘也要读书,但他世袭爵位、领受官职,用不着科举,比时鹤春好过不少:“怎么饿成这样,你多久没吃饭了?”
时鹤春端着甜酒酿风卷残云喝净,这些天来第一回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摊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
秦小世子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峰拧得死紧:“忘了?!”
“别气,别气。”时鹤春赶紧哄他,“你还有钱没有?我请你去听戏。”
“戏园子新上了几出戏,可好听了。”时鹤春拖着他的袖子,想要把他拽走,“我可从来都只请你一个……”
“我在跟你说正事!”秦小世子满腔恼火,“你以后不准不吃饭,我盯着你,你也不准不睡觉。”
秦照尘按住时鹤春:“以后不睡足了觉,就不准去戏园子。”
这怎么得了,时鹤春按着胸口,后悔来讹他这一顿:“小师父让不让人活?”
“我就是要你活。”秦照尘蹙紧了眉,“今后我盯着你。”
时鹤春哀叹不已。
秦照尘不由分说扯他回去,把人按在自己榻上,盯着他不睡不行。
时鹤春说着不困,手里拽着小世子的袖子,整个人都被塞进暖暖和和的被褥里。
没一炷香的功夫,嘴硬的小仙鹤就伸着翅膀蹬着腿,舒舒服服睡得人事不省,半点动静也无了。
……
“萍水相逢的孤魂”停下来,看着再走不动的秦照尘。
系统飘在庄忱身旁,有些犹豫,小声说:“宿主……”
秦照尘不走了。
秦照尘还是想起了这回事……时鹤春哄他高兴,就和他说,从来都只请他一个听戏。
这话虽说是为了把秦小世子哄迷糊,用秦照尘的钱请秦照尘听戏……但倘若真要总结规律,也确实不假。
时鹤春只会拖着秦照尘去听戏。
秦照尘愿意陪他,那就两个人一起找张安静的桌子,弄点酒水慢悠悠地听,偶尔跟着低声哼上两句。
秦照尘不愿意,那他就一个人。
两人后来渐行渐远,有次因为什么事,大理寺卿火冒三丈到处找人,最后在戏园子的角落,找到醉在那的时鹤春。
台上使劲浑身解数,台下鼓掌叫好不断,成群结伴者意气风发,两三好友欣然拍案,踏不尽的热闹红尘路。
时鹤春睡在这片热闹之外,斜靠着身后屏风,怀里揣着那个不离手的小酒壶,被他吵醒。
看见熟悉人影,时鹤春就慢慢抬头:“……秦大人?”
“你来找我吵架的事,不是我做的。”时鹤春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额头就渗出些虚汗,“你怀疑的那三件事,两件是我做的,一件不是。”
“我收了七千两纹银,两块玉璧,一件珊瑚……剩下的不是我拿的。”
时鹤春想了一会儿,又说:“你查错方向了,试试从承宣布政使司参政下手……他是从三品,只比你低半级,转圜一些。”
……该说的都被他说完了。
于是秦大人能说的话就半句不剩。
时鹤春叫他:“听会儿戏?戏不错。”
大理寺卿沉默良久,拱手施礼,转身出了戏园子。
……
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那十年里,他们常有这种相处€€€€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被一心要做奸佞的时鹤春气死气活。
有那么两年时间,秦照尘说什么都不肯理他,看见了也漠然离开。
时鹤春的身体也是在这两年迅速坏下去。
任何人只喝酒不吃饭、不在家里睡觉、整天待在戏园子,身体也很难好得了。
但这也不是秦照尘的责任。
大理寺卿只是没法再去听戏了。
哪怕走到了戏园子门口,在外面的酒家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壶酒,秦照尘还是没法再走进去。
“他不回家,是因为他母亲脑子糊涂了,不肯认他。”
秦照尘低声对萍水相逢、耐心听他€€嗦的孤魂说:“他不吃饭,只喝酒,是他心里难过。”
“我从没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当奸佞,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从没问过……”
秦照尘看着杯中酒:“我不请他吃饭,不盯着他睡觉……我不陪他听戏。”
时鹤春这一生,其实乏味寡淡至极,总共也就只有这几件事可做。
所以不能怪被他抢回府上的小仙鹤……觉得红尘无聊。
萍水相逢的孤魂给他续满一杯酒,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不怪你。
秦照尘摇头。
假如他没说过那些话、没擅自强迫时鹤春活下去,没把时鹤春抢回家过,那就不怪他。
他们只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的朝中同侪,假如只是这样,那就不怪他。
可他们不是。
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时鹤春看他查的所有案子、审他判的所有卷宗……哪有天生的“朝堂栋梁”、“清流砥柱”?
他没行差踏错过,没判错过案、没冤枉过人,是因为时鹤春一直低头看着他。
……
这下萍水相逢的孤魂也不知该怎么劝。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第三壶酒被推过去,酒水在桌上写字:喝。
大理寺卿把那壶酒喝下去。
这么对着嘴浇其实很难受,容易被呛得不停咳嗽,喘不过气,喉咙里一片火辣。
秦照尘咳得眼前泛黑,在心里想,时鹤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这么喝酒。
这些念头也被酒漫过。
大理寺卿的酒量也并不佳,只是勉力维持清醒,所以才没醉倒。
这一整壶酒灌下去,秦王殿下撑在桌边,意识就已有些模糊。
萍水相逢的孤魂问:醉了么?
秦王殿下点点头。
接着,他的袖子就被拽了拽。
有力道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牵起来。
他被那只手领着走,被熟门熟路引着绕小路、走后门,到那一面屏风旁,找到最清净的位置。
萍水相逢的孤魂从他袖子摸了点碎银子,扔在桌上,又使了点小手段,弄来两把椅子。
秦照尘在身旁的椅子里看见淡影。
淡影抱着膝,很舒服地坐着,一只手轻敲,因为有人陪着一起听戏,显得相当自在逍遥。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嫌我醉时真。”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醉昏沉了的大理寺卿,看见自己亲手烧的寒衣。
第43章
喝醉了的大理寺卿, 要比醒着时的胆量大些。
比醒着的胆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着不放手。
“时鹤春。”秦照尘头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 还是往事太过动摇心神, “跟我……回去。”
他扯住那只袖子, 扯住眼前人影不放, 低声重复恳求:“跟我回去……”
这是身在何时何地, 是梦中还是死后?
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王殿下挣扎着站起身,牵住那只袖子里的手臂,小心避开腕间累累伤痕:“走。”
戏园子是时鹤春的, 时鹤春做了奸佞后没多久,就把这园子买了下来……这事秦照尘早就知道。
但也有很多事, 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后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
比如时鹤春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他拽回去。
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听戏的奸佞, 还记得他少时发的誓, 也记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 说过的就一定做。
秦照尘说过,以后只要时鹤春没睡饱觉, 就不准时鹤春听戏。
时鹤春没睡饱。
时鹤春很久没怎么睡得着了,来戏园子这种热闹的地方, 不想那么多, 还能浅寐一会儿。
而这浅寐的一时半刻, 也被大理寺卿打搅, 一折戏的时间都没到, 就得再醒过来,回答那些朝中乱七八糟的琐碎。
时鹤春叫住他, 问他听不听戏……是在等着被他拽回家。
飞不动的小仙鹤和过去一样,很乖地坐在戏园子里,等着被抓回家。
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时鹤春把秦王府叫“家”。
秦照尘醉后不稳,叫脚下凸起的青石板绊得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向前栽倒。
被他扯着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时,没叫他摔得头破血流。
及时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
秦照尘踉跄站稳,几乎是慌乱地护住那只手上的旧伤,那些狰狞盘踞的伤痕仍旧清晰可见,仿佛烙在时鹤春的命数上:“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