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 第96章

时鹤春慢慢揉着手腕,随口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耀武楼……

小和尚愣了下,有些惊讶。

时鹤春也回过神,身上那种静寂死气骤然淡了,仿佛又活过来,兴致勃勃扯住小师父:“这可是你自己冒头的。”

小和尚大惊,跺了跺脚追悔莫及,捂着耳朵念阿弥陀佛。

“走走,陪我去听戏。”时鹤春才不管阿弥陀佛,“我知道哪个戏园子最好,你跟我去,不花钱的,咱们两个趴在墙头上听,别念经了秦小师父……”

……

“能请你……陪我去听场戏么?”

佛塔里,大理寺卿斟酌良久,还是问新认识的孤魂:“下官出钱,下官有银子。”

鬼魂听戏又不用交茶水钱,但迂直的大理寺卿在这些琐事上,只怕还是没学会转弯。

秦照尘攥着碎银子,低声解释:“我自己不敢去。”

秦王殿下自己不敢去。

一个人进了戏园子会做梦。

会做被一只小仙鹤拐着,拉拉扯扯不由分说,爬上墙头听戏的梦。

小和尚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胆大妄为的事,小和尚生性规矩,小和尚根本听不懂戏,府上庙里都说这是“靡靡之音”。

这样凶险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要破了道心,之所以还要去,是因为小和尚不敢挣时鹤春的手。

那只手腕侧有深可见骨的旧创痕,狰狞盘踞,只是看着都觉怵目,叫人不敢想它是新伤时该是什么样。

时鹤春津津有味地听戏,摇头晃脑跟着唱,一扭头看见小师父盯着自己手腕,就拿袖子遮住。

时鹤春不喜欢这些疤痕被人看见,把手收回袖子,不肯再伸出来。

“这有什么好看?不准看。”

爱漂亮的小仙鹤不高兴了:“别看,别看。”

……

后来成了大理寺卿的秦照尘,其实不止一次,想要查清这是怎么回事。

但次次查不到头,老太医不叫他查,时鹤春自己也这么说。

“听话。”跑来大理寺喝酒的奸佞,把玩着那顶獬豸冠,头也不抬,“等我死了你再查,那时候就好查了。”

这话听得大理寺卿心惊胆颤,眉峰蹙得死紧:“胡言乱语。”

时鹤春也不跟他犟,按照尘师父的规矩,坐起来啪地合掌拜了拜,半点不诚心地念了个“阿弥陀佛”。

那之后,大理寺卿其实的确听话,没再追查这件事。

但也就像时鹤春说的……在时鹤春死后,再要查这件事就不难,甚至用不着特意去查。

秦王殿下整顿朝堂,总揽刑狱,自然要梳理陈年旧案。

€€€€有些被一手遮天的权佞压住,多年未曾重见天日的卷宗,也就这么都被重新翻扯出来。

谋反、密诏、长公主……桩桩旧事血案,化成墨字依旧触目惊心。

大理寺卿办了多少年的案子,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可能想不通,不可能猜不到。

在他手中,早已陈旧泛黄的卷宗,冷冰冰一笔“鹤家子”,化成时鹤春身上数不清的旧创。

……

“他当然知道耀武楼。”

邀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出门看戏的大理寺卿,暂时熄灭火盆、搁了笔,边穿外袍边低声说:“他原本能当将军的。”

时鹤春小时候想当将军的。

醉沉了的时候,他这么跟秦照尘说过。

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着那双提笔都费力的手,向大理寺卿击鼓鸣冤:“我小时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楼前折柳,禁军前纵马驰奔,那时的时鹤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没有那些事……倘若没有后来那些事,时鹤春定然能做将军,披坚执锐定国安邦,立下传世功勋。

可一封诏书、一杯毒酒,一场逃不脱的生死局,硬生生将天上火浇成了只剩余温冷烬的檀香。

“我在私下里怪他母亲。”秦照尘垂着视线,声音很低。

这话本不该讲,无论下谏上还是臣谏君,那毕竟是时鹤春的母亲,也是当朝的长公主。

可秦照尘依然想不通……那么干净的时鹤春,他捧在怀里都怕染了尘埃的小仙鹤,究竟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哪里不配做鹤家子,哪里不配做一个母亲的儿子。

从这一场滔天巨祸中逃出来的母子两个,本该相依为命。

庙里的照尘小师父,从没听过时小施主说母亲一个不字……哪怕时鹤春的身上新伤旧创累累,从未断过。

从未断过,身心俱疲、从里到外无一不痛的时鹤春,笑吟吟扯着小师父去给母亲买点心,自己只舍得偷吃两块,还要把好吃的那块塞给照尘小师父。

怎么不能哄一哄时鹤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气、最喜欢听好听话的小仙鹤。

怎么就不能告诉时鹤春,他是世间第一流的少年郎。

这又不是谎话。

时鹤春本来就是世间第一流,长公主本来就有个最好的儿子。

就非得每日垂泪叹息,追念当初的那个鹤家子,唬得时鹤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听见小和尚几句笨拙的好听话,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会走了。

“我们两个,每次听完戏,下官就背他回去。”

秦照尘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孤魂说:“他每次都说,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动路。”

这话一次两次小和尚还信,听得多了,就察觉出端倪……时鹤春就是懒得走路。

当然也有脚筋断过的缘故,时鹤春走远路原本就费力,小时候没钱,自然只能诓小师父背。

后来做了天字第一号大佞臣,时鹤春能坐轿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动腿,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着天天劳烦秦大人了。

“……我不觉得劳烦,我不敢同他讲。”

秦照尘说:“我其实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上我的马车。”

局促的由来不在这,在秦王府的马车太破了。

寒酸的年轻秦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府上的马车配不上时鹤春……可要换个更好的,也实在没银子。

这种事实在丢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说不出口。

……

他们走过的路旁都是火盆,处处有人烧寒衣,纸烬飘飞,暗火仍在,有些还能微弱地烫上一烫。

一大片纸灰朝秦照尘拍过去。

大理寺卿平时木讷,这时候居然莫名开窍,抬袖拦了拦:“你是说……我该和他说?”

萍水相逢的孤魂让纸灰打了个转,看起来赞同这句话。

秦照尘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阵。

他忽然觉得疼,这一年里他已很久没觉得这么疼,偏这时候,尖锐的痛楚从肋下复苏。

……他是该说。

他怎么能不告诉时鹤春……在他心里,他们也从未分道。

政见是政见,立场是立场,去酒楼买个酒、去集市上买几块点心,难道还要牵扯政见立场?

他为什么要躲着时鹤春?

要是他一直扯着时鹤春吵,拽着时鹤春不放,每天劝时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千次……时鹤春是不是就不会再瞒着他?

时鹤春是不是就会被他烦得头疼,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他讲那一团乌烟瘴气,讲世事凡尘多泥淖……

秦照尘接住纸灰,让它在手里烫完最后一点余热,燃尽的纸灰变得安静寂软,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

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盘旋起来,把那些齑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戏园子拽。

秦照尘原本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那是时鹤春最喜欢的戏园子。

秦王殿下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邀请对方来听戏。

他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还以为有人一起,就不会被锁进前尘旧梦。

可他只是被风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时鹤春。

还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尘,最常被时鹤春拉出来听戏,这也是相当少有的……他比时鹤春有钱的时候。

太少有了,秦照尘都不舍得想。

被反复翻检的回忆,会逐渐褪色化灰,就像烧尽的寒衣。

秦照尘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忆,连最难熬的时候也不准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时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时鹤春拽出门。

那时的时鹤春是真穷,穷到那一两年里手头都没什么银子,于是动辄诓秦王世子出来听戏,趁机找吃的打牙祭。

东街糖饼好吃,热腾腾的一大张,里头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馅肉包子,喷香扑鼻,咬一口唇齿生香,一吃一个说不出话。

时鹤春拽着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个又一个摊子拖,买了几块滚热的糯米糕,顾不上吹凉,狼吞虎咽就吃下去。

然后才想起没给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发的秦照尘:“生气了?”

时鹤春拽着小世子的袖子,绕着圈地看秦照尘:“别生气,回头我请你。”

秦照尘生什么气,秦照尘皱紧了眉,把人拢到避风的摊子上,翻出家底给他买甜酒酿,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是因为,时鹤春饿到不行了,半点不跟他客气,说吃他的就吃他的。

难受是因为……他不知道时鹤春这是饿了多久、饿了几顿。

时鹤春一个人照顾母亲,要给母亲买药,还要读书备考,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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