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 第101章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