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是假的。
郑副台长匪夷所思,在电话里追问:“怎么可能€€€€这东西还有塑料的?!”
他都浇了两年水了!
商南淮拔了根刺,研究了一会儿,很专业地告诉他:“塑料的。”
别的植物他都不懂,唯独怎么分辨真假仙人掌,记得那叫一个清楚。
郑副台长受的打击不轻,恍惚了一会儿,凭着职业本能开了个消费者权益专题,这才想起正事:“小沈在吗?”
“睡觉呢。”商南淮说,“我让他睡饱,不睡够了不准醒。”
沈灼野本来没觉得累,但商南淮念经的本事也毋庸置疑。
沈灼野离开浴室,就被早有埋伏的浴巾睡衣袭击,商南淮举着吹风筒把他的头发吹干,把人不由分说塞到自己床上,用被子裹牢。
沈灼野被他裹得严严实实,露出脑袋,看着比平时年龄还小,偏偏一脸认真沉稳:“我不困。”
“我困,帮我睡。”商南淮满嘴胡话,隔着被子抱着他,好声好气地哄,“好猫,乖猫,你睡一会儿,把身体养养好。”
沈灼野想申辩自己不是猫,身体也没什么问题……但商南淮的床太软了。
床太软了,被子也厚实,卧室温暖光线暗淡,把人往困意里拖,商南淮还在耳边唠唠叨叨个没完。
积压在意识深处的疲惫慢慢探头。
商南淮说到一半,无意间抬头,迎上疲倦到空茫失焦的黑眼睛,忽然下意识闭嘴。
沈灼野轻声问:“商南淮?”
“这儿呢,没走。”商南淮赶紧出声,摸了摸他的头发,“怕吵着你。”
沈灼野“嗯”了一声,就慢慢闭上眼睛,那双眼睛里淌出来的眩光,让商南淮甚至没法判断……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郑副台长打过来的这通电话,已经是商南淮把人哄睡的十五个小时后。
沈灼野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睡到了现在。
“……也好。”郑副台长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多睡睡是好事,像他这么长大,估计没一天过得容易。”
DV里的录像带交给了警方,里面的东西在那个小县城里,折腾出来了不小的风波。
台里的风波也不小,单位里的职工明知故犯,包庇亲属偷盗公家财物€€€€这事在多年后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个年代,绝不是什么小责任。
郑副台长跟着警方下去调查,被一位姓宋的老师拦住,支吾着像是有话想问,随行的当地警方先认出他:“宋老师是吧?”
“你运气好,收留了个好孩子。”当地警方说,“这群混混好几次惦记你们学校那个仓库了……你看,幸亏有这小子帮你守着。”
不大的显示屏里,画质还很模糊,宋老师盯着看了一路,把DV还给警方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什么血色。
“……是我错了。”宋老师低声说,“我误会他了,错怪他了。”
“都有错,我们办案也经验主义了,犯了想当然的毛病。”警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孩子找回来,道个歉?”
宋老师脸色更差,被这么点轻微力道拍得晃了晃,几乎没站稳。
……
沈灼野临走前,其实来宋家道过别。
宋国栋并没信后来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他至少知道沈灼野不会做那种违法乱纪的事……但那天晚上,听见沈灼野慢慢解释出的一句“没偷钱”,无名火气就又冒上来。
沈灼野被他搡出门,一条腿没站稳,踉跄了下,摔了几阶楼梯,手肘和掌心都擦破了。
宋国栋吓了一跳,皱紧了眉过去想扶他,沈灼野却已经自己爬起来。
沈灼野朝他鞠了很深的一躬,很长时间都没站起来。
这动作让他心慌,宋国栋定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老师。”沈灼野轻声说,“我走了。”
宋国栋不耐烦地挥手,匆匆上楼回家。
沈灼野一瘸一拐下楼,天气不算热,汗水却把领口浸透了,他就那么走远,走到在窗户里也看不清。
那之后,本地就没了沈灼野的任何消息。
没人再见过他,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宋国栋找了好些天,其实已经很心慌。
“我没告诉他……”郑副台长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他莫名地不想说€€€€自己家的孩子,当大人的不信他,谁还会信他?
那些流言蜚语越传越凶,几乎要把沈灼野打成什么洪水猛兽,难道不是因为没人护着他,没人替他说话?
郑副台长这么想了,也这么问宋国栋,后者说不出话,脸色难看的要命。
“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郑副台长说,“据我所知,这孩子十四岁……今年才十四岁。”
事发的时候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孩子,难道因为特别沉稳、特别早熟,特别懂事……什么都能自己做,就能把他当大人了?
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挨欺负、流浪、四处打工,拼死拼活地找办法活下去,不管他逼他低头……是件非常光荣的事吗?
信别人说的话,不相信自己家的孩子,是什么非常值得骄傲的无私品德吗?
还别说,有些做父母长辈的好像真就这么想,商南淮的父母又何尝不是这样,选择相信私家侦探的调查结果,而非儿子的眼睛。
有时候,郑副台长看着姐姐和姐夫,也会忍不住想,他们既然不爱这个儿子,又为什么要生一个孩子。
既然连抚养的耐心都欠奉,为什么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投进这种境地,为什么要徒增痛苦。
这问题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郑副台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张铁石似的脸,最终还是把这话说出来。
“我无意指责,您本来也没有照顾这孩子的义务……只是觉得,您何必捡他回家呢。”
冷硬如铁的中年人被这话压垮,一动不动,静静瘫坐在警局的椅子上。
他身边的警员在写报告,录像带的画面还在循环播放,那些混混嬉笑着耀武扬威,拳脚和木棒落在沈灼野身上。
“揍他!”那些人喊,“这是野种,没人护着他,打死了不用偿命……”
……
“台里那个社会与法治的栏目,正好要引导这方面,打算做个系列节目,叫《谣言杀人》。”
郑副台长跟商南淮通气:“回头你列个单子,就拿这个当案例,给你这个小朋友把名誉洗干净。”
好好的孩子,干什么叫人泼脏水泼成这样?
以后怎么长大,难道一辈子叫人指摘,随时叫人戳脊梁骨?
日子还过不过了?
商南淮眼睛一亮,当即答应:“没问题。”
他还有隐忧:“舅舅,我爸妈那€€€€”
“你要是想好了,就留在这。”郑副台长说,“你爸妈那我去解决。”
他原本没插手这件事,是因为不清楚商南淮的态度€€€€如果商南淮自己都觉得,长成像他父母那样的人也没什么问题,那么这件事就没人管得了。
但如果商南淮真这么想,想留在国内,把中学念完,高考的时候再看情况……那也不是做不到。
郑副台长明知故问:“回头我去问问,能不能给你那个小朋友也办个复学手续?”
商南淮捧着电话,一口气不要钱地夸,嘴甜到不行:“……办一个,舅舅,办一个,回头给您买真仙人掌。”
郑副台长大笑,又嘱咐了他几句,就挂了电话。
商南淮挂了电话,高兴得原地蹦了两个高,轻手轻脚地溜回卧室,摸到床上,却忽然一愣。
“沈小猫?”商南淮摸摸他的额头,还行,温度正常,“醒了?饿不饿?”
沈灼野睁着眼睛,摇了摇头。
商南淮都被他气乐了,扑上去揉把他:“你要成仙啊?快说饿,我要饿瘪了,等你吃饭呢。”
沈灼野被他揉脑袋捏脸,戳怕痒的地方,眼睛慢慢弯了下,握住这两只折腾人的手。
商南淮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
像是有小针扎着他,商南淮心口密密麻麻的一疼,不由分说掀开被子,钻进去把这木头猫死死抱住。
“听见我打电话了?”商南淮提前堵他嘴,“沈小猫我告诉你,正常的十四岁就是这么长大的,我比你有经验,你别跟我犟。”
“你要想谢谢舅舅,咱俩回头一块儿去打工,挣了钱给他买礼物,买五粮液,买茅台,他就喜欢喝好酒。”
商南淮一口气往下絮叨:“我舅舅还准备辞职下海,跟朋友去干影视项目呢……万一回头你再当个大明星,他这叫提前投资知道吗,稳赚不亏好吧?”
“你管管我,别不管我。”商南淮抓着他,低着头说,“我这一身臭毛病,就得靠着你帮我板过来……我想学好,沈灼野,我想做跟你一样的人。”
商南淮说:“没人教过我,你教教我……”
这话还没说完,沈灼野抬手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商南淮大喜过望:“想说什么?”
沈灼野:“……”
要说的都被他自己一口气说完了,沈灼野沉默一会儿,才问他:“商南淮,你是不是不会做饭?”
商南淮:“。”
沈灼野掀开被子下床,他睡得太久了,一落地眼前就泛黑,又坐回去,被身后的手臂紧紧抱住。
商南淮的胸口拦着他的后背,心跳比面上更激烈,紧抱着他不松手。
“破猫。”商南淮低声嘟囔,“可真难抓。”
沈灼野撑着床沿,靠在他肩上缓过力气,黑润的眼睛弯了下:“我不是被抓回来的好不好。”
商南淮勒了勒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对这个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从床上跳下来,还牢牢捉着沈灼野的手:“你教我,我来做饭?”
沈灼野摇了摇头,他确实饿了,还不想因为低血糖英年早逝:“下顿吧。”
他还是很想去感谢郑副台长,商南淮说得对,可以尽力再多挣点钱,去演戏也能帮得上忙。
沈灼野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演戏。
商南淮怕他再头晕,陪他去厨房,又从冰箱里翻出杏仁露给他喝:“一会儿吃完饭,想干什么?”
台里一做起节目,三天五场会,他舅舅几天估计都回不来,假期又还没过完。
商南淮在写作业和听英语里艰难抉择了半天,听见沈灼野的回答,愣了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