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座庙,也已彻底消除了隐患,无论金身还是名字,都改回了洛泽的€€€€这已完完全全是他的庙。
凡人挣扎的那些伎俩,实在可笑渺小到极点。
洛泽垂着视线,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他慢慢抬眼,看着南流景,正要缓声开口,神色却忽然一僵。
这样的僵滞极短暂,一晃就被仓促掩饰过去。
洛泽拔腿要往外走,脚步却像被什么定住,身形晃了晃,居然出现裂痕。
这裂痕由他头顶蔓延,劈开面颊,几块碎片掉落下来,又迅速被仙力修复弥补。
可即使弥补如初,在他的眼中,也依然落下难以抹消的恐惧€€€€在坏他的泥塑,有人在砸他的金身。
五年前的那一遭仿佛又来了,可这次明明不会有天罚,天门将开,天道暂时被多变的运数遮掩,明明不该有€€€€
洛泽停在门口,脸色变得错愕,错愕里渐渐透出强烈的恐惧。
正在砸他庙宇、毁他金身的……不是天道。
是人。
是卑微到不起眼的凡人。
没有仙力、不能腾云弄风的凡人,随手就可被上仙当做蝼蚁的凡人。
是拎着锄头,满身泥水的人。
“住手!”他厉声呵斥,“你等莫非不知道,这是我的庙?!”
为首的白发老石匠年事已高,身体却依然精壮,面色黧黑,穿着破旧的羊皮裤,手里拿着铁锤凿子。
这一锤一凿,曾刻过不知多少石板,镌过不知多少碑文,也曾一下一下,借着昏暗油灯,精心打磨一块石佩。
“不是你的庙。”老石匠打量他,摇头,“你占了人家的庙。”
这话是凡人说的,却又仿佛口含天宪,如同巨锤,砸在冒牌假货的天灵。
洛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被满腔血腥气和恐惧裹挟,竟忘了要做什么。
他看见燕玉尘的躯壳被这些人抱在怀中,一双手并一双手拢着,用雪白的羊皮裹住,用油毡布护严
“怪不得雨不停。”老石匠缓缓道,“小神仙叫恶贼欺负了,被占了庙。”
恶贼偷换了泥塑金身,抢夺了香火功德。
怪不得雨不停。
那一尊金身被砸出更多裂纹,青壮们红着眼,抡起锄头重重砸上去,碎石飞溅。
“住手……住手!”洛泽陷入暴怒,周身无风自动,瞳孔漆黑如墨,“你们可知我是谁?!你们€€€€”
“妖魔。”胆怯的讷讷童音说。
洛泽倏地定住。
他盯着出声的方向,那只是个再平凡不过,没几岁的凡人小儿。
他想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小儿,身形却难动,有昆仑门徒混在这些凡人之中。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里,金身轰然倒塌,烟尘四起,有人吐了口唾沫。
“妖魔。”
第86章 第五世界完
凡人原本是不敢冒犯上仙的。
可人和上仙有一点不同€€€€天上的仙人跌落尘埃泥泞, 只会痛苦、只会不甘,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天上。
可凡人本就生于尘埃,哪怕无止无休的暴雨遮蔽天日, 也总有人挣扎着站起来, 越是泥泞、越是暴雨, 越不甘罢休。
从这泥泞里出来的, 是人间的仙。
洛泽盯着被泥水淹没的香案, 盯着碎裂的金身,他的脸色变得扭曲,瞳孔已叫黑气占满。
“你们不怕死?”这早已与妖魔无异的“上仙”盯着眼前人影幢幢, 寒声道,“你们一个都不怕死?!”
……这些凡人, 命只有一条,挥手可灭,脆弱不堪。
怎么可能会一个都不怕死?
老石匠看着他, 满是沟壑的脸上竟有些怜悯:“你原本不是要杀我们?”
这话瞬间牵引出天道, 洛泽瞳孔收缩, 厉声喝止:“住口!我分明是€€€€”
老石匠浑身泥水,湿淋淋冷嘲:“分明是什么?”
洛泽竟然叫他诘住。
老石匠逼问:“你不是要杀人?”
这停不下来的雨, 淹没农田、摧毁村庄的洪水内涝,莫非不是要杀人?
要毁国运、要害他们供奉的神仙娃娃, 这莫非不是要杀人?!
“左右都是死!”
老石匠身后, 一个青壮农户厉声喝:“我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家€€€€我们这儿的人死绝了, 外头还有!”
老子死绝了还有儿子, 儿子死绝了还有孙子, 男丁壮劳力死绝了,还有勤恳坚韧的妇人, 还有等着长大的娃娃。
仙人、妖魔,是什么都无所谓,别想占了这庙。
这是保风调雨顺的庙,是最灵、最心软、最有求必应,保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神仙娃娃。什么人才会逼着他们,将这样的神仙交出去?
定然是妖魔,是九幽地狱出来的恶鬼。
人不杀鬼,莫非等着被鬼敲骨吸髓、吃干抹净么?!
……
洛泽盯着这些凡人。
他盯着这些竟不畏死的凡人,错愕之下,涌出羞恼至极的暴怒。
这份暴怒彻底将他冲垮,像是看不见由地下钻出、密密麻麻勒住他的锁链。
洛泽周身仙力涌动,阴鸷寒气穿梭四溢,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将这些不知好歹凡人彻底撕碎。
就当这些寒气要凝成冰箭的瞬息,洛泽眼中闪过惊惧,倏地定在原地。
……他看见燕玉尘。
那具躯壳还被这些找死的凡人护着,而拦在他眼前的这道神魂,轻而易举,就将那些冰箭化为轻烟。
这绝不是€€€€绝不是他挑中的那道废物残魂!
洛泽盯着眼前身影,面色渐转青白,瞳孔在恐惧下隐隐悸颤:“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庄忱也想了想要怎么自我介绍。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失误,他来之前,忘了跟系统商量个炫酷点的名号。
洛泽眼睁睁看他抬手,凭空画了道符文,天地灵气涌动,连那阴鸷冰寒的仙力竟也不受控地被吸引进去,瞳孔里已叫惊惧占满。
“你们这里的仙不难修。”庄忱说,“我试了试,进展很快。”
进展很快,像这种修仙世界,只要潜心寻找,总有些剑走偏锋的办法能用。
譬如一道早已碎裂湮灭的残魂,的确活不过来,没法转世,连做鬼也已很难。
……但做个庇护一方的地仙,就容易得多了。
洛泽脸色惨白,死死盯着眼前这道不散的阴魂,眼中透出绝望。
他本就是靠着泥塑金身才能存世的魂魄,泥塑碎了、金身毁了,连仙力也被剥夺,一时竟生出毁了这一方人间的煞气。
“是你们逼我。”他低声说,“非我本意,你们该死,是你们逼我……”
庙宇动摇,地面裂开,数不清的恶鬼呼啸而出。
他早做了布置,以魂魄之力催动,四方劫云涌聚,雨势骤然滔天。
“我不管你是谁。”洛泽寒声说,“不想灭国,便叫燕玉衡来!”
他倒要看看,这人间帝王是否也不介意……举国毁于一旦。
他就算回不了天上,也势必要报复这些人,报复这不识好歹的人间王朝,叫此处灾殃横行民不聊生。
洛泽眼底煞气愈盛,脸上反倒露出冰冷笑意,顿了顿正要向下说,庄忱却忽然侧了侧身。
这动作很古怪。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忽然侧身?
疑惑只在他心头盘桓一瞬,洛泽听见“喀嚓”一声响,茫然低头看时,只看见一支白羽箭。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竟已被眼前这神魂冻结,凝成了一块坚冰€€€€这块坚冰被白羽箭射中,细细的裂缝向四周蔓延。
他看着那些农户石匠……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抄着锄头,狠狠砸碎凄厉鬼气。
农户日日劳作,石匠顶着烈日采石刻碑,阳火最旺,根本不惧什么劳什子厉鬼。
昆仑门人隐在人群中,捻诀捉鬼熟练至极,有人抽空抬头,往不远处看。
……第二支箭追过来。
洛泽往箭来处看去,看见新帝,张了张口,喉咙里竟像也结了冰。
“你……放肆。”洛泽喉中咯咯作响,“你杀了我,便是弑仙……”
无论如何,弑仙终归有罪。哪怕是人间帝王,做了这种事,也再难上那登天梯。
新帝神色平淡,张弓搭箭。
第三支白羽箭钉进坚冰。
清脆裂声里,坚冰倏然碎成冰屑,片片崩飞的锋利碎屑,被那道神魂顺手收敛。
庄忱随手定住摇摇欲坠的庙宇,哪怕砖石皆碎裂、木柱动摇不堪,这座庙也再塌不下来。
“你究竟……”洛泽的魂魄将湮未湮,在一片青雾里盯着庄忱,仍想不通,含混发问,“你是……天道?”
庄忱还没想过这个设定,稍作考虑,觉得不错:“可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