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眼,狼烟四起中,程幼依稀见到了折显€€€€太子,李折显。
身量高挑,剑眉冷目,气质贵重而自持,身着甲胄,坐下是彪悍骏马,身后是数万骑兵。
程幼僵硬地转回身,抬头入眼的便是巍峨城墙上铁勾银画的“帝京”二字。
前世的场景入梦而来,程幼站在尘烟中,逆着时光、穿过万里,不知今夕何夕。
“破城后,太傅可为孤宣召”李折显薄唇微勾含笑,居高临下地将带血的长刀轻轻抵在汪太傅的脖颈处。
汪太傅身着绛红色暗纹刻丝广袖官服,鹤骨松姿立于雪中,抬头望着少年太子李折显面不改色。
“臣愿效关龙逄,以求殿下迷途知返。”
雪越下越大,程幼像被人捂住了口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眼前的一切。
李折显笑着将剑收起,再抬眸时眼底淬着狠戾,手轻轻抬起,数万骑兵如山海倾来,踏着汪太傅的瘦弱的身躯破城而入。
汪太傅温热的血刻进雪里,像史书最惨烈的一笔。
正殿的门被提刀而来的李折显轻轻推开,程幼一眼望见了坐在龙椅上的李牧首。
他和记忆里的李牧首相去甚远,程幼怔怔地望着处高位的人,良久竟发现找不出太多相似之处。
彼时的李牧首鬓角已有白发,微弯的眼尾也泛起细微的皱纹,还是寡淡冷寂的模样,只是君威更加深重,让人不敢直视。
他搁下手中的笔,看着一路厮杀而来的太子,漆黑冷冽的眼眸深不见底。
“父皇”李折显看着他,眼底是同李牧首如出一辙的冷意。
李牧掀起眼帘,轻轻靠在椅背上,嘴角却隐隐带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父皇早知今日?”李折显问。
“……”李牧首没有说话,仍是平静地望着他,看着他让人将召旨摊到面前,看着他将笔亲手递到自己手边。
屋里人都退了出去,门扉掩住,屋里的父子两人相对而立,一个逆着光站在暗处,一个坐在龙椅上,任冬日的余晖将鬓角的白发染上细碎的光。
“为什么?”良久李牧首开口问。
李折显的视线落在他身后的佛龛上,想了很久平静地回答。
“……不为什么,又或者是有太多为什么”
“你继位后最想做什么”
“把他接回来……”说着李折显的眼底漾起细微的笑意。
李牧首微微颔首,接过笔拟下召旨,盖上玉玺。
等墨渗进绸缎,渐渐风干,李折显便弯腰将召旨收了起来。
他转身正要走,而李牧首却突然唤了他的乳名,缓慢而温和。
“满满……”
李折显顿住脚步,望着窗外,嘴角凉薄的笑霎时隐去。
“你还未出生时,你……”李牧首说此处忽而停了话,轻轻叹了口气片刻嘴角微微上,复而道“爹爹……你爹爹总是在我跟前说肚子里是个女孩。”
“我问他是如何看出来的,他说就是觉得。我觉得好笑也不在意,但日日听这么说,后来竟然也觉得该是个女孩。”
“他向来怯懦软弱,生你时还未见血,就吓去了半条命,等到发作,攥着我的手,又哭又闹,嚷嚷着不生了……”
“太医让他用力,他却只顾着干嚎……”
“生了一天,我脑子被吵得嗡嗡作响,便冷了脸,命人将皇后的凤玺取来捧到他跟前,说只要他省着些力气少干哭,平平安安诞下皇嗣,皇后的玉玺以后就是他的。”
“等九死一生产下你后,他便昏了过去,次日一早醒来听说你是个皇子,又见你长得丑,比生产时还难过,哭着抱怨怎么是个男孩,还这么丑……”
“屋里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忍着笑,我因着你爹爹的话转头看了一眼被抱在乳母怀里的你,只觉得小的可怜。”
“等日子久了些,你长开了,他像是忘了疼似的,只顾着围着你打转。”
“他喊你满满……”
“我说不好”
“他说满满二字极好”
“我问他如何好?”
“他没解释,只是软声让我唤你满满……”
“我看着被他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你,顺着他话喊了你€€€€满满”
“你爹爹问我喊你名字时想到了什么……”
满满……
“我看着他得意骄矜的模样并未作答,仍然觉得这小名不好,但答应了小名由他来定,因此便不好再更改,但我自此从未唤过你乳名,他大概是知道我不喜,便也不再当着我的面唤你满满……”
”后来我为你取名时便仔细斟酌定下折显二字,满满这个乳名自然也渐渐被人遗忘……”
李折显很少听他说这样多的话,也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自己的生父。
他生来聪慧过人,很小便猜到自己的生身之母其实是一个男人,是那个他喊哥哥的人。
记忆中初次见他是他四岁生辰的前一日,他站在尊仪殿的门口,顶着太阳远远候着父皇和他,潋滟清亮的眼里是彼时李折显还看不懂的欢喜和温柔。
他蹲下来同他说话,汗津津的玉面像剥了壳的荔枝。
“你下学了”他声音不稳,似乎有些紧张。
小太子觉得他明知故问,抿着唇并不搭话。
程幼也也意识到自己犯了蠢,看了眼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听你嬷嬷说你喜欢吃荔枝,我刚刚就让人冰了些,等用了膳食再吃好不好?”
他太殷勤,说话也不知进退,小太子心想他果真如传闻中一样蠢笨,连讨好人都不会。
“谢谢……”小太子其实想道谢,话却突然止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是仰着头看向一直立在一旁的李牧首。
气氛刹时凝滞,众人皆屏住了呼吸,连程幼都望向了李牧首,可李牧首并未开口,并不回答。
“你……你怎么唤我都行”程幼干巴巴地接过话,神色笑容尴尬又可怜。
为什么可怜,小太子还不懂。
眼前人虽然被父皇封为男君,但说到底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妾,小太子也实在不知道该喊什么,于是便止住了话。
宫里人用膳向来寝不言食不语,可他却像从没被人约束过一样,天真到愚蠢,以至于小太子频频皱眉。
直到程幼又殷勤地将烧排骨夹到他碗里,小太子再压不住心底的火气,但他自小受到的教养让他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发作,只是冷淡地将筷子“啪嗒”一声搁在碗上,说吃饱了,不必再为他布菜,再者菜这种事该由宫人来做,程君这样做是干什么?
程君……
程幼看着面前轻皱眉心的小人突然怔住了,牵着嘴角可能是想笑着缓和气氛,但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便低下头,木木地将伸出的手和筷子收回。
小太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当时的表情,只是后来记了许多年。
“……好”程幼不知所措地捏着手中的筷子,复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那……你还吃想荔枝吗,我……”
“不了”小太子打断他的话,那冷冽持重的气势竟然和李牧首一般无二。
程幼怯懦地看着他,红着眼像要哭了一样。
李牧首看了一眼小太子并未说话,但小太子对上父皇微沉的目光便知道他已经生气了。
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他把这个人惹哭了吗?
“吃饱了,就滚出去……”片刻李牧首冷冷道,从不曾受过责备的小太子骤然一愣,而伺候的侍女太监更是恨不得把头垂到脚底。
第50章 天家父子,先为君臣,后为父子
“你干什么!”程幼见小太子愣愣的样子,心疼的不行,满是责怨地看着李牧首道。
李牧首放下筷子,差点气笑。
饭后
李牧首在东房批阅奏折,程幼则带着小太子在尊仪殿里玩。
这一天,没有人问小太子功课,也没有人时刻提现他注意仪态,小太子更不必提防身边的人,因为程幼太简单。
真好奇这样的人是怎么在宫里活这么久,小太子看着程幼黑白分明的眼睛凉薄地想。
别人说尊仪殿的人是男狐狸精专门缠着父皇,从前小太子深信不疑,因为只要尊仪殿那位一哭一摔东西,父皇再忙也要抽时间去看他,甚至连查他功课都顾不上。
可现在小太子却不觉得€€€€明明是父皇把人关在尊仪殿让他哪里都去不得,让他的眼睛和喜怒哀乐只能日日围着自己。
宫里的人都说他跋扈蠢笨。
小太子也觉得,可他喜欢他的蠢笨也喜欢他的跋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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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首不徐不急地说着他们三人之间的往事,李折显也耐心地听着、回忆着。
他们都知道,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天家父子,先为君臣,后为父子。
天边的晚霞行至万里,它会越过帝京的巍巍宫墙到岭南,映在稻田、映在水塘等水动泛起涟漪,思念重重的身影会慢慢出现。
城外厮杀又起,帝京的城门被再度攻开。
浓稠的夜色里,血腥的气息越发刺鼻。
李折显所带叛军被尽数诛杀,而李牧首依旧稳坐高堂上,他眼下无悲无喜,缓声道。
“我若杀了你,可他也活不成。”
李折显被前来救驾的大将军何毕踹断了腿,匍匐着跪在地上。
一步之遥,他自是不甘,看着凉薄刻冷的李牧首,笑出声但眼眶却红了。
“父皇,他早就活不成了……”
“您的皇后早已派人去岭南,她早已迫不及待将儿臣造反即将被诛杀的消息告知爹爹了。”
“我并未阻止,因为儿臣不愿意像爹爹一样被人牵制苟活一生,也不愿爹爹再这样……”
“我若兵败,他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