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宋宇驰说,“我不是忙着找工作吗……”
现在好了,工作找了也没用了。
这人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大学时,宋宇驰的父亲本来安排他出国读博,结果他忙着搞什么校园舞台剧,拖到大四也没考出dream school要求的语言成绩,于是转而留校。读博时,为了积累海外经历,多数都会出国交换一两年,别人都是博三博四交换,他非要博五交换,结果毕业论文题都没开,直接延毕。
现在又来这一出。
看来宋宇驰的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他不会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
边城想提前表示哀悼,结果转头看到宋宇驰眉飞色舞,一脸春光:“太好了,又可以混一年。”
精神状态如此健康,边城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哀叹。
“你今天多吃点,”边城说,“可能没有下一顿了。”
“你盼着我点好行吗?”
“现在可没有人来救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宋宇驰叹了口气,耷拉下脑袋。前几次能死里逃生,多亏边城的外公救他于水火之中。老人家在学术界德高望重,后辈多少要给点面子,执行家法时下手轻了一些。无奈几月前老人家过世了,如今再没有人插手他的家庭教育了。何其悲剧。
“你可别说漏了,”宋宇驰威胁性地指着边城,“我想逍遥一阵子再死。”
“放心,我在你手里的把柄可比延毕大多了。”
宋宇驰仔细思量一番,欣然点头赞同。他们走到包厢,服务员替他们开门,里面四桌人齐齐朝门口望过来。宋宇驰深吸一口气,带着舞台剧的微笑,走了进去。边城大致扫了一圈,有一桌还空着小半圈,三个座位。
边怀远从主桌那边过来,搭着边城的肩,示意空位:“你们年轻人坐那。”
边怀远指着桌上的人,一一给两个后辈介绍。边城在父母的对话中时常听到这些名字,今天才和人脸联系起来。
这些年,想来边怀远时常和老同学聊起儿子,一桌人都兴味盎然地看着边城。
“回国之后,研究的还是代数几何方向?”一个头发斑白的叔叔问。
“是。”边城说。
桌上另一个中年人笑着跟老同学打趣:“咱们这一届,还是老边的基因遗传得最好。我那儿子,要不是靠我输血送到国外去,连个大学都考不上。”
白头发叔叔“哎”了一声:“那是老边的基因吗?那是孟洁的基因。”
中年人笑了起来,对边城说:“你妈当年可是风云人物啊。”
“咱们班第一个优秀工程设计金奖。”
“去参加北京市大学生运动会,一直说紧张紧张,然后标枪投出来一个新记录。”
当年班上女生少,他们对边城讲述他母亲的光辉事迹,话语间透露出惋惜。边城的母亲是那一届唯一的女生,如果不是遭遇横祸,英年早逝,现在肯定是工程领域的耀眼明星。
同窗重逢,对当年班上这对金童玉女的感情,也颇多感叹。
“孟洁出事那会儿,老边给我打电话,这么大块头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这不是,已经十几年了,都没找其他人。”
边城听着上一辈的讲述,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放学后,父亲带他去医院,入目即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色,空气中充盈着消毒水的气味。阴冷的封闭空间,白布蒙着脸,床头的牌子上写着“孟洁,女,34岁”。
父亲那时确实很悲痛,但和自己的悲痛不一样。自己的痛是永夜的黑洞,吞没了一切光和热,父亲的痛是春日的冻土,包着嫩绿胚芽,等日子渐暖,冰雪消融,就可以破土而出,长出另一个老婆,另一个儿子,另一种生活。
当然了,面前的外人们是不知道的。在他们眼里,边怀远一直是难得的痴情种。同窗的爱情可悲可叹,可歌可泣,是当代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关注点集中在边城身上,宋宇驰闷头干饭,庆幸自己无人在意。
然而好景不长,没吃两口,宋宇驰的父亲就朝他使眼色,催他起来敬酒。宋宇驰长叹一口气,拿起酒杯,起身时朝边城投去悲壮的一瞥,然后迅速转换成喜笑颜开的表情:“各位叔叔伯伯,欢迎大家回到北京,一路上辛苦了。”
叔叔伯伯们很给面子地站起来,每人喝了一大口。宋宇驰刚想坐下,结束今日的社交份额,随即有人开口,戳破了他的妄想。“宇驰是吧?最近是上学还是工作?我记得你读博了?”
“对,”暖气开的太足,宋宇驰头上开始冒汗,“今年毕业。”
他含糊其词,希望长辈们不要追究细节,于是话题顺滑地切换到下一个雷点。“那在找工作了吧!打算去企业还是留高校?”
“现在留高校太难……”宋宇驰瞥了眼边城,迅速将话题中心转移回老朋友身上,“也就边城这样,是海归博士,又有帽子的,才能留在好学校。”
席间有个带黑框眼镜的男人,毕业之后留校,现在是T大土木系教授:“是,我们那会儿,研究生毕业,学校都求着我们留下来,没人愿意。现在T大本科直博的学生,去211都难。”
中年人们感慨万千,纷纷对现在的高校就业形势给出高见。宋宇驰抹了把汗,迅速坐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现在的年轻人卷啊,”土木系教授说,“我的学生一个一个都说找不到好工作。”
“我们当年可容易多了,”另一个中年人感叹,“你看老方,人家去美国打拼几年,现在家里连游泳池都有了。”
桌对面的人笑起来:“美国挖个游泳池不贵啊,那边地价便宜。你在深圳那么多套房子,你才是财主。”
“什么财主,我就是土改委一高级打工人,”中年人指着另一桌的主座,“老边可是一校之长,桃李满天下,学生都是人脉,这叫隐形资产,这才值钱呢。”
他们一毕业就碰上了基建的高峰期,在黄金二十年里,成功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和阶级跃迁。坐在这件包厢里,畅谈着的过去,就像是经济高速发展期的缩影。
边城听着上一辈土木老哥的凡尔赛,专心让自己游离于话题圈之外,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像是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耿耿于怀。
边怀远走到这桌,问他们还要不要加瓶茅台。众人推辞后,他搭着一个老同学的椅子,问:“惜晨什么时候过来?”
“她刚刚给我发消息,说堵在路上了,”那人说,“可能还得一刻钟。”
“那等她来了再加点菜。”
果然。边城放下了筷子。这是场变相相亲。
他就知道,父亲这么执着于让自己参加同学聚会,怀柔政策低声下气,不仅仅是想炫耀儿子。
“别想多了,人家只是来吃顿饭,”边怀远笑着对边城说,“她是学物理的,你们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话说的巧妙,实际内核还是没变。
边城看向宋宇驰,对方猛烈摇头。“我物理基础很差的,”宋宇驰大声说,“我大物才考了C。”
“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边怀远拍拍边城的肩。边城抬起头,桌对面,父亲的老同学,惜晨的父亲,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这还是场带家长的相亲。
一刻钟。秒针缓缓划过。滴答声如同炸弹的倒计时。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边城拿起来,看到闻笛发了条消息:【有空吗?想跟你聊聊,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边城顿了顿,回复:【打电话过来。】
闻笛:【事情有点麻烦……我请你吃饭,边吃边聊?】
边城:【不管什么事,现在打电话,我马上就答应。】
对面犹豫了一会儿,正当边城想发消息催促时,铃声响了起来。边城说了声“抱歉,接个电话”,拿起了手机:“什么事?”
闻笛的声音传过来:“下周我有个同学聚会,我前男友也在。”
边城的脸色严峻起来:“怎么会这样?抢救过来了吗?”
“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现在情况怎么样?”边城说,“通知家长了吗?”
“装作我的男朋友?”
“好的,”边城说,“我马上就过来,现在在哪?”
“东北门外面的咖啡店?”
“知道了,半小时之后到。”边城挂断电话,站起身,对周围一脸好奇的长辈们说,“学校那边出事了,我得赶回去看看。”
第27章 思虑太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
闻笛皱着眉头,看着电脑上闪烁的光标。已经十分钟了,页面上仍然只有一行字:
仁爱是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的主题之一。
他啃咬着指甲,费劲地在这句话后面打了几十个字:孟子曾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奥兰多在危急时刻践行仁爱……想了想,又改成:《皆大欢喜》中的仁爱之心是人物自发产生……然后又删掉,换成:在基督教中,“仁爱”可以视为无条件的自发之爱……
他长叹一口气,抱住头。再改下去,他快不认识“仁爱”这几个字了。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家里的环境过于舒服,总让人时不时神思游离。
手机铃声在此时极具诱惑力地响了起来。闻笛眯起眼睛,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抓了过来。
屏幕上是个北京的未知号码,闻笛琢磨着,是不是何文轩又换了新号。然后讪然一笑。怎么可能呢,上次他都演过那么一出了,人家好歹也是公子哥,身边不缺人追,难道还能为爱做三吗?
他接起电话,对面的背景音挺嘈杂,音乐鼓点伴着玻璃碰撞声,听起来像是酒吧。
然后何文轩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肯定在骗我。”
闻笛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在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然后伸出手,在自己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喂?”桌上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在听吗?”
闻笛百思不得其解地拿起手机:“现在是公元20XX年吧?我们在北京,个税起征点是五千?”
“你在说什么?”
“每次跟你说话,”闻笛说,“我都觉得我穿书了。”
还穿的是一本狗血文。在这本书里,他从一个事事碰壁的倒霉博士,变成站在火葬场外头的那个白月光。要不然上回他说到那个地步了,怎么还有后续呢?
如果非要二选一,他宁愿当个倒霉博士。
对面顿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跟蒋南泽在一起待久了,脑回路都变奇怪了。”
闻笛懒得跟他掰扯“奇怪”的定义,把话题绕回去:“什么骗你,我怎么骗你了?”
“你不可能有男朋友。”
他看不起谁呢?“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要是有,早就告诉我了,”何文轩说,“我之前给你打了那么多次电话,发了那么多短信,你怎么不说男朋友?”
妈的,闻笛想,差点忘了,当初看上他,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聪明。“就是最近才开始的。”
“从我上一次发消息,到我们在酒店里碰到,中间才隔了一个晚上。”
“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闻笛说,“我们感情好得很,我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上。”
“让我见见他吧。”
闻笛心梗了:“什么?”
“我想跟他聊聊,”何文轩说,话里话外语气轻佻,显然不相信闻笛的说辞,“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迷恋。”
闻笛的嘴角抽搐起来:“我脑子抽风了?带现男友去见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