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套 第80章

谢春霖垂着眼睛不说话。

沈良庭似乎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凯程对搏浪的投资是他授意的?”

谢春霖无可奈何,又仿佛松了一口气,“你原来什么都知道了啊,要说我就不瞒下去了,虽然说是闻€€推荐的,但如果不是我也看好搏浪,也不至于他说两句我就投了,说到底,还是你上次来我们公司的演说打动了我。”

沈良庭睫毛一颤,“可他不让你说,你也没问过原因吗?”

“问过,他只是说你们间有些误会,知道了这层关系反而会搞黄这次合作。他说他不方便出面只能由我来,而且他还承诺如果有亏损都由他承担,这种只赚不亏的买卖我当然要答应了。”

沈良庭收紧手,他想傅闻€€到底还隐瞒了他多少东西。“的确,如果您当初坦白告诉我,我的确不会接受。”

谢春霖尴尬一笑,“沈总也不要太敏感了,无论如何傅总都是好意,他费尽心思帮了你,却不肯让你知道,这世上恐怕就算是亲生兄弟都做不到这一点啊。就算你们从前有什么误会,能化解的就化解,不要再记挂。更何况,傅总现在又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啊……”

话音刚落,沈良庭猛的抬眼,“警方还没有确认死亡。”

谢春霖噤声,半天才说,“那傅总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还在找。”

半年了,生还的可能性早就降到了0,再找下去其实也没有意义。

沈良庭说的低沉,强压着情绪,伸手抓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真是可惜啊,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呢?想想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多年轻啊,一个华人,作为新生代表在哈佛上台发言,真是意气风发,出尽了风头,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议论他,探听他的身份。后来我们还在为学业挣扎,他倒好,已经进了华尔街,赚了一个亿。刚毕业就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我们则在拿着简历一个个地方跑。再后来回国,他也是处处压人一头,走的永远比同龄人快。我开公司他上市,我上市了他已经在做集团了,我以前还会觉得不服气,想他凭什么就比我强,想跟他争一争,可就是比不过,后来就习惯了,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就是有参差……”

“谁能想到,短短十年,他却英年早逝,连尸骨都找不到……”

在醺然的酒意中,沈良庭听到谢春霖饱含情绪的一声叹息。

一句句,好像在他心上挖开一个洞,又不断往里头灌入沸水,烫的皮开肉烂。

一顿中餐,在两人各有思绪的心不在焉中结束。

临分别前,谢春霖突然眸光一动,激动地拉住沈良庭的手说,“我知道了,我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沈良庭不解地看向他,下一秒谢春霖则一伸手摸向他眼下一寸的地方,“明明没有眼泪,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直在哭?”

坐回车内,沈良庭下午本来还有个会,会开完要去参加一个商务酒会,行程紧锣密鼓,片刻不能停。

他这半年来几乎都是这么度过的,也没觉得有多累多千篇一律,可他突然头痛欲裂,四肢乏力,感觉一切都烦乱,什么都不想做。

司机问他去哪,他也说不出话,闭着眼靠坐在后车座,他只想吐,一切行动力抽丝般从他身体脱离,座椅又冷又硬咯得他不舒服,街道喧嚣的人声车声仿佛脆弱神经上惊起的一个个炸雷,胃部绞拧着提醒他过量的酒精和糟糕的饮食习惯。

司机还在前面问。

沈良庭疲倦地挥手,“你下去。”

司机离开了。

车门关上后,这里形成一个密闭的独立的小空间,沈良庭痛苦地蜷起手脚躺在了皮座椅上,汗湿的额头抵着车门,心口一下下刺痛,翻来覆去都是刚刚跟谢春霖短暂碰面说的话。

司机在车外靠着车门抽完了三根烟,里头才传来声音让他进去。

他打开驾驶门,见沈良庭已经衣装笔挺地端坐,除了脸色难看外没有其他异常,嘱咐他把车直接开去公司。

夜晚华灯初上,酒会刚开始没多久沈良庭就离开了。

沈良庭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护士跟他打招呼他也礼貌回应,进入病区后,他低头闻了闻身上,闻到很浓的酒气,所以临时去厕所洗了脸漱了口,又脱掉了外套。

坐到罗青身边,像往常一样说了声阿姨晚上好,看到床头柜放花的水有些浑浊了,就去倒掉重新换了干净的水。

然后坐到位子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沈良庭低着头神情专注地从夹了书签的位置开始往下念。

念到一半时,他突然那感觉到头上多了什么分量、

沈良庭抬起头,发现罗青正看着他,一只手搁在他的头上,苍老的目光温柔而怀念,神情恍惚地说,“闻€€,你回来了啊……”

“阿姨,是我,我不是闻€€,您认错了。”沈良庭不知所措地把双手放在膝上。

罗青却不听,手慢慢下滑,抚摸上他的脸,眼中水光闪动,有些凄怆,“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是妈妈不好,妈妈再也不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

下一秒,罗青突然半坐起来,“阿源!”她按下了病床旁的呼叫铃,着急得把门外的顾源叫进来。

顾源推门进来,罗青立刻对他说,“你快去,把那张碟片找出来给他,你知道在哪的。把东西给他,不要让他怨恨我。”

沈良庭抓着书一脸尴尬地站起来,刚想解释罗青认错了人。

可顾源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顾源安抚好罗青躺下,带着沈良庭回了老别墅。

一路上沈良庭都想跟顾源解释,“阿姨把我当成傅闻€€了,她有些糊涂了,你不用听她的嘱咐,没东西要给我。”

顾源自顾自开车,“她说给你就是给你的。”

两人到了别墅,沈良庭没办法只能一路跟着他,顾源从二楼书房的保险箱内取出一张光碟,递给他。

沈良庭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脸色大变,“这个为什么……”

顾源抬眼 ,略讶然,“你知道这是什么?”

沈良庭脸色极其难看,结结巴巴地说,“这……他给我看过,说是他录的,他用这个……”

“那是他骗你,”顾源垂着眼帘说,“其实是我放的摄像头,意外录到这个。因为有这个东西在,他才不得不跟你作对,他原本已经想放过搏浪了,可太太不肯放弃,他没有办法,你不要再怪他,也不要怪太太,他们都有各自的立场。闻€€其实很爱你,他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事,忍了很多委屈,他只是太重感情,不舍得对任何一方作出过重的事。”

沈良庭怔怔的。

顾源把碟片递给他,“还给你,现在你不用怕了,不会有人再拿这个来威胁你了。”

沈良庭还没有反应过来,视线下移,就只是看着,不敢去接,声音控制不住地哆嗦,“所以他做的所有事,都是因为受到威胁,怕事情被曝光?”

顾源不说话,单是看着他。

片刻后沈良庭怆然一笑,眼神发狠,劈手夺过,啪的一声掰断了那张碟片,“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一切罪过归到自己身上?”

沈良庭提高声调,红了眼睛,他听见耳朵眼深处呼呼地响,脑浆的激流在撞击脑壳,此时才是天旋地转。很努力把人放弃了,可到头来却是自己又做错了,要怎么样才是对的,要跌跌撞撞地走错多少次,才能找到对的方向?

“独断专行到让人讨厌,把人逼入困境又偷偷放出一条生路,三番四次地让我误会,这样戏弄人很有意思吗?在后头操控一切,观察左右人的情感和反应,才能满足他虚伪的牺牲精神吗?”

“也许他是不想你和他母亲结怨。”顾源说,“你们是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他知道误会总有一天会解开,但嫌隙却难以消除,他宁可让你恨他,也不想让你恨他母亲。”

沈良庭疯了般摇头,脚步连连后退,“我不接受,什么都是他说的,什么都是他决定的。现在把这个拿出来,就可以当过去的一切没发生过吗?那些情感和痛苦就可以烟消云散了吗?”

他觉得一切都很讽刺。

他选择了搏浪放弃了傅闻€€,而到头来傅闻€€为了他放弃了利星。

现实告诉他,傅闻€€没有背叛他。是他自私极了,他要钱,要权,是他害怕,他舍不得,拼尽一切需要得到保障。明明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替他在背后站成了一棵大树。

他是了解他的,知道他的不舍,知道他的为难,可那又如何,在最后相处的时光里,他们是对立两端的敌人。

一瞬间,即使所有人和事都还在有条不紊地正常运转,可他的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

他那么长时间的认知,那么长时间的痛苦,那么长时间的挣扎都像是原地转圈的一头困兽,明明只要一句话,傅闻€€就能让他解脱。

可傅闻€€不说,他隐瞒一切,就这么看着自己崩溃,就这么任由自己恨他,分开,成为敌人。傅闻€€舍不得,难道他就舍得吗?傅闻€€怎么这么狠心,他怎么能做得出?他知道明明爱一个人却要把他从心里生生拔去有多痛苦,傅闻€€知道吗?他怎么舍得!

飞快地扭头从别墅逃离,沈良庭浑浑噩噩地回到家。

一头栽倒在床上,感觉头晕晕的,天和地都在旋转。沈良庭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发现有些烫,疑心自己是病了。

病了,头和身体都沉重下坠,可是睡不着,心像是放在油锅上煎,片刻不能安歇的疯狂跳动,脑海里各种各样的思绪左突右奔。

挣扎半宿,像被恐怖的指爪魇住,沈良庭无法安眠,最后还是爬起来。

他开车去了码头,一路上车窗开着,清凉夜风吹熄了脸颊燃烧的热度。星星半明半昧,淡青色的天幕下,那艘出事的游轮安静停泊在岸边,在被彻底清洁过后,已经对外封闭了。

沈良庭早就来过无数次,轻车熟路地偷偷爬上船,脚落地时金属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吱嘎的响。

一层层走过舷梯。

站在甲板上,沈良庭茫然而无助地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淡淡的月亮挂在远处一角,投下清冷光辉,浅薄的像个影子。

低头望下去,海水深不见底,漆黑一片,他盯久了点,突然像犯了疟疾般浑身颤抖,迅速转过身,不敢再向下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害怕水,也许是第一次潜水的时候,潜到下面,耳膜轰隆隆作痛,四遭死一般寂静,往下看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光线被吸进去,什么都看不到。被拉上来时,鼻腔和耳朵都流了血,是操之过急潜得太深。

这么深的海水,内心满溢对未知和压倒性力量的恐惧,再也无法坦然共处。

沈良庭胸腔起伏。但他不应该怕水的,傅闻€€在那儿,如果跳下去他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他一定不会让他有事,他一定等他很久了……

沈良庭慢慢调整呼吸,低下头,黑色的海水沉静,一浪浪水花翻涌。

很简单的,只要这么轻轻一跳,他就不用再痛苦了,他的心就永远平静了。也不用再如此无望等待,明知道没有希望了,所有人都在让他放弃,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沈良庭手微微颤抖,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往上又走了一步。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在最后的刹那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抬手抓住栏杆,他试图爬上去。

突然间一点寒芒刺痛了他的眼睛,沈良庭低下头看到在栏杆的夹缝处,似乎有一点银色的光芒静静闪耀着。

沈良庭皱起眉,一种莫名的熟悉让他把手伸进去,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又往外扣了扣,他才发现是一枚银色戒指。

戒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沈良庭不可置信地哆嗦起来,他弯腰把戒指捡起来,慢慢的,借着月光端详。

熟悉的款式,因为挡过子弹,有轻微的变形,上头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沈良庭怔住了。

情绪猛然像打开了个口子,他蹲下身,用手捂住脸,无声地哀嚎起来,两手掌根紧紧贴住了灼热的眼眶,积压了太长时间的眼泪打湿掌心,又从缝隙间顺着脸颊淌下来。

沈良庭想起小时候傅闻€€向他伸出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帮助他照顾他,却始终不肯彻底带他走,他失望极了,觉得世界上除了自己外没人可以完全依靠。

想起长大了他站在演讲台上,看到傅闻€€就坐在下面,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他心绪起伏,高兴于自己终于有一天站到了这个位置。

想起他们第一次因为误会发生关系,事后他浸没在浴缸里痛哭失声,哭的不是自己丧失尊严自甘下贱,而是再怎么重视却只得到了这样丑陋的开端。

他记得两人出去谈生意,傅闻€€明明已经忍下了对方的羞辱,却不愿意让自己也屈辱地跪下去,任由醉酒的自己攥着手指陪了整夜。记得他们坐船经过印尼的河道看到红树林里的萤火虫;大街上傅闻€€拉着自己抱着一条狗穿过无数小巷躲避追赶;医院里他昏迷苏醒后看到傅闻€€正低头握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小佛像发呆。

那些时候傅闻€€都在想什么呢?明知道他们是仇人,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在博浪得奖的那天晚上,银河星空下傅闻€€还是为他放烟花,还是问他要不要试着在一起。

他因为沈少虞出现而情绪崩溃自暴自弃,傅闻€€理解他所有没说出口的话;明明不喜欢抛头露面为了哄他高兴傅闻€€还是去上了综艺;哪怕是最后两人吵翻决裂,雪夜里傅闻€€还是在路灯下等到0点给他放下一个红包。

在残酷虚伪的算计里,也有无意识下流露出的真心。

桩桩件件,沈良庭被这细碎如雪花的爱意压垮。

傅闻€€没有不爱,只是这份爱压了太多扔不掉的负担。在情与义的挣扎中,在开不了口中,才会变得这样面目狰狞。

他要给他戒指可是被他扔掉了,现在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

丢掉的东西可以找回来,失去的也可以重新拥有。只要一天没有找到尸体,他都不应该放弃。寻死是懦弱者的行为,傅闻€€有抛不下的牵挂,他会为他解决牵挂,他会等他,为他处理一切,他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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