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套 第81章

眼泪流出来就通畅了,心里的淤塞被撬开,干涸太久的躯壳又有了血液的流动,小溪般流遍全身,心脏灼热有力的在胸腔搏动。

沈良庭闷声哭了一会儿,等到哭累了,就撑着膝盖站起来,用手背抹掉眼泪。

从码头回去,握着方向盘的中指上,一枚有些变形的戒指光芒闪耀。

回到家,重新躺在床上,这次脑海里平静许多,想起什么,沈良庭从衣橱里拿了件衣服出来。

那天医院,他过敏住院,傅闻€€把外套给他盖身上,走的时候也没拿走。他出于一种说不出的原因把衣服穿回了家。

现下,沈良庭把外套拿出来,蒙头盖上,质地纯正的羊毛外套严密地遮挡了光线。

他在安全的黑暗里闭上眼,衣服上残留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光滑柔软的内衬贴着侧脸,他努力贴近去蹭了蹭,鼻子抽动着嗅了嗅,仿佛寻觅到了熟悉的味道和记忆。

安静的室内,沈良庭像一头回到巢穴的小动物一样,手和脚都缩起来,带着满脸干涸的泪痕,沉重睡了过去。

第100章 往事

明媚的晨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鸟儿啾啾鸣叫,空气里弥漫着花草香味,一只蜜蜂不知从哪个空隙里钻进来,嗡嗡嗡地在房间内飞来飞去。

听到吵闹的声音,小孩猛地睁开眼,惊慌地跳了起来,害怕自己睡过了头。

然而一坐起来就发现不对,身下是柔软的床。

小孩怔了怔,又揉了揉眼睛,掀开小被子,仔细看了看四周。

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在哪。

他抿起嘴唇放松了一些,有些留恋地重新躺回去,小腿蹭了蹭床单,抱着小被子快乐地来回翻了翻身。

小孩有一张清瘦的尖尖的小脸,身体和同龄的小孩比起来过于瘦小了,但五官精致得像个洋娃娃,睫毛又黑又长,眼睛大而有神,嘴唇殷红得像染了玫瑰花汁,一直水嘟嘟的,上唇有一颗小痣,像沾了一颗巧克力碎屑。

赤着脚跳下床,一脚踩进柔软的棉拖鞋里,小孩自觉麻利地去洗漱换衣服。

换上一身蓝白相间的背带裤,他踩着拖鞋走楼梯下来,碰到端早饭出来的女佣,他乖巧地问话,“王妈早上好。”

“哎,小少爷早上好呀。”王妈一脸疼爱地和他打招呼,“洗漱好了就过去吃饭吧,少爷等你呢。”

小孩脸有点红,既因为这个称呼,还有很少受到这样热情地对待。

“谢谢王妈。”小孩小跑到餐厅。

餐厅的长桌子上果然已经坐了一个人,穿戴整齐,打扮洁净,腰背坐得笔直,是个少年,眼睛抬起看向他。已经有了点剑眉星目的轮廓,皮肤紧致鲜嫩,眉眼浓丽,正介于秀美和英气之间。

小孩愣愣地盯了会,总是觉得他像童话里金尊玉贵的小王子。

“起来了就来吃早饭吧。”小王子对他说。

小孩回过神,蚊子叫似得地喊了声,“哥哥早!”就走到桌子旁。

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早点。

桌子很大,小孩身高不够,就跪在椅子上,伸手过去挑挑拣拣,把面包挨个捏了一遍。

傅闻€€看他有点不讲规矩,微微皱了眉,刚想出声教他吃饭的礼仪,却看到小孩从一篮子面包里挑出了一个最大、最厚实的面包,双手捧着讨好地递到他面前,“哥哥吃。”

大眼睛乌溜溜地眨巴,像两个黑紫色的圆葡萄,嘴角上翘,清瘦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深陷的梨涡。

傅闻€€一愣,这种讨好粗糙又刻意,可想到小孩的年纪却让他说不出话,无言地伸手接过了面包。其实傅闻€€一点都不饿,他刚刚吃了一碗粥,已经吃不下这个面包了。然而在小孩期待的目光中,他低头咬了一口。

“好吃吗?”小孩一脸期待地问。

傅闻€€点了点头。

小孩笑起来,好像大功告成般松了口气,伸手给自己也拿了一个面包,很美味地大嚼起来。

狼吞虎咽,用手抓,毫无吃相。用一张很漂亮的脸,吃出了街头小乞丐的架势。

傅闻€€看着他喝粥喝得唏哩呼噜,鼻头上都沾了一粒米,无奈摇了摇头。

今天是来这里度假的第一天,先让人高兴一下,一些大人世界的规矩,不妨下次再教。

吃完早饭,本来打算带人去外面逛逛。

结果因为吃的太多太急,沈良庭的小肚子鼓鼓得胀了出来,整个人都不太舒服,刚开始还硬撑着装没事,后面就受不了了,抱着肚子缩在沙发上轻哼。傅闻€€只好取消了上午的安排,就待在家里照看他。

阿姨拿了消食片来让沈良庭嚼着吃下去。

傅闻€€擦了擦他额头出的冷汗,柔声细语地斥责,“明明吃不下为什么还要硬塞,下次还敢不敢吃的这么快?”

“不会了。”沈良庭枕在他大腿上,痛苦万分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过了一小时沈良庭好受点了,才从沙发上爬起来,傅闻€€在做学校里布置的作业,沈良庭凑上去看发现书是全英文的,他完全看不懂,学校里还没有教过。

傅闻€€的英文字写的很漂亮,一整张纸连起来像副小画儿。

傅闻€€认真的时候沈良庭不敢打扰,就在旁边用手指头沾了白水,在桌子上模仿着写写画画,偶尔凑过去看看。

沈良庭不知道自己探头探脑地像只小老鼠,傅闻€€早被他弄散了心思,左右无聊,索性放下笔,“想不想学?”

沈良庭不好意思地把手藏在身后,“想。”

傅闻€€没有英文课本,就拿了张白纸,自己写了教。

沈良庭模仿着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像模像样的练。

教了一遍,沈良庭立马能记住,从发音到写法,模仿得分毫不差。

傅闻€€又试着教了他音标和几个简单的单词。

沈良庭也是一点就通,看一眼就能背,几乎是过目不忘。

“你很聪明。”傅闻€€赞许地点头,老师总是喜欢聪明的学生,省心省力,而且很有成就感。

茶几上放着水果和糖,傅闻€€拿了颗水果糖剥掉糖纸,喂给他吃,“这是奖励。”

沈良庭嘎嘣嘎嘣嚼着糖块,内心雀跃得像有只小鹿在跳。

中午吃饭时,沈良庭果然生了小心,傅闻€€正好教他用餐礼仪,沈良庭跟着学,和教英文的时候一样什么都学得很快。

只是因为手受过伤,不听使唤,所以笨手笨脚,筷子怎么都拿不稳。

傅闻€€也没有催他,可沈良庭不想让自己显得笨拙。心里越急,做的越糟,当啷一下,筷子掉下来砸到碗壁,一碗汤洒下来,全洒在了裤子上。

看着一地狼藉,沈良庭愣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急的掉了眼泪。

傅闻€€叫人来收拾,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抽了纸巾给他擦眼泪,“哭什么?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

沈良庭咬着下嘴唇不吭声,又成了那个受惯了气担惊受怕的小孩子,眼泪珍珠帘似得往下掉。

傅闻€€握住他的手,把他长长的衣袖卷起来,露出上头的伤疤,试探着捏了捏他的手指,“有感觉吗?”

沈良庭抽了抽鼻子,点点头。

“那试着动一下。”

沈良庭的手指就动了动,只是有些僵硬。

“还是灵活的,神经没有受损,慢慢来,不用急。你太聪明了,脑子转得快,身体就跟不上你的动作,你得学会慢下来,慢一点不是坏事。”

沈良庭睁着眼睛看着傅闻€€,睫毛上还挂了滴圆滚滚的泪水,晃晃悠悠的。傅闻€€就藏在那滴泪水里,琥珀一般,晶莹剔透的,有些不真实。

下午,傅闻€€带他出去。

这里是傅家自己买下来的私人庄园,外头有一个跑马场。傅闻€€有一匹自己的小马,是小时候的生日礼物。

沈良庭还太小,没法自己骑。

傅闻€€换了深色骑装,娴熟得跨上马后,弯下腰拉着沈良庭的手把他抱上马。等他在前头端端正正坐好了,傅闻€€一抖缰绳,嘴里一声呼喝,马就驮着他们两个疾驰起来。

马身起伏,上下颠簸,沈良庭被傅闻€€圈在怀里,他睁大眼,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物飞快地倒退,但后背是踏实的,所以并没有害怕,只有惊奇,只有自由。前所未有的感觉,他渐渐胆子大起来,松开手张开双臂,迎着风笑了,他感觉一只手搂过了自己的腰,把他固定在马鞍上,防止他掉下去。

“小疯子,小心点。”一个带笑的声音贴着他耳廓说话,暖呼呼的气流吹过后颈,有点痒痒的,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沈良庭缩了下脖子,乖乖地收回手,握住马鞍前头的扶手,心里麻酥酥的,有一点高兴又有一点温暖,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而言之是很快乐。

在外头疯玩了一个下午,太阳落山了才回来,

吃了晚饭,傅闻€€要去练琴,这是妈妈布置的功课。

练到一半,沈良庭端着水果走进来,说是王妈切的水果,让他送过来。

傅闻€€点点头,让他放到一边。

水果放下了,沈良庭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那里,手上抓着本书,“会打扰你吗?”

傅闻€€摇摇头,沈良庭就盘膝在地毯上坐下来,长毛的阿拉伯地毯,暖和柔软,躺着都很舒服。傅闻€€在一遍遍地弹琴,好像说是要参加什么比赛,还要去国外,旋律很好听,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起来简直眼花缭乱,但傅闻€€的样子是平静的,游刃有余。沈良庭觉得傅闻€€真厉害,什么都会,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书,他就从坐着变成了趴着,到最后蜷在傅闻€€脚边,像一只小猫煨在火炉边懒洋洋地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间,音乐声停了。

两只手从他的肋下穿过把他抱起来,身体一下悬空,他本能地环手上去抱住了身边人的脖子,越发把整个人拱到温暖的怀抱里。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少爷我来吧。”

“没事,我带他回房间。”

上楼梯时的颠簸像摇篮,越发让人困倦。过了会儿,后背落入一个柔软却冰凉的地方,“良庭,松开手,好好睡觉。”有人对他说。

然而他不愿意。

好像是他像条攀树的藤蔓一样缠在了人身上,手扯开了,腿又缠上去,嘴里含糊地发出不高兴的声音,铆足了劲不撒手,手脚一次次被甩开又缠上,他委屈了,说话时就有了颤音和鼻涕泡,显然是怕再次被抛下。

最后那人还是放弃了,由着他像树袋熊一样趴在身上,头脸一块儿全埋进胸口。

等沈良庭再醒来,傅闻€€就睡在他边上,两个人头并头的躺在一张床上,傅闻€€的手还搁在自己的背上,自己则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不肯放,沈良庭慌忙松开手,可惜原本熨烫笔挺的衣服已经皱成了一团,没法恢复。

月光透过高悬的窗户轻柔地洒进来,落在傅闻€€的脸上,明暗错落,五官愈发美得惊心动魄,浓黑的睫毛密实地盖下来,鼻梁高挺,嘴唇精致,沈良庭愣愣地看着眼前放大版的五官,轻轻朝前一嗅,还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香味。

沈良庭心脏跳了跳,无端地生起一种害怕的情绪,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只感觉头脑有些发晕,他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退,不小心压到了傅闻€€的手。

只是这么小的一个动静,就把人弄醒了。

傅闻€€睁开眼,黑色的眼瞳里装着沈良庭小小的影子,“醒了?”傅闻€€把手抽回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残留着半睡半醒的慵懒惺忪。

沈良庭看着傅闻€€的眼睛,点点头,惭愧地道歉,“不好意思,我睡糊涂了。”

傅闻€€侧躺着,伸出的手拨了拨沈良庭额前的碎发,又凑过去在他额前亲吻了一下,“胡说什么,快睡吧。”

沈良庭眼中莫名一酸,他重新靠回去,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小小的身量了,已经长手长脚地长大了,几乎和傅闻€€差不多高,没法像之前那样恰到好处的窝到人的怀里。

眼前的人也不对,不是少年的样子,长大了,五官更成熟,眉斜飞入鬓,眉骨高耸,眼窝深陷,唇角一抿,就有几丝细小的纹路,睁着的眼睛少了从前的温润,总有一种复杂莫测的距离感,冷森森,沉重压抑,一种感情压着一种感情,交缠在一起,像网一样把人罩住了,无法挣脱。

沈良庭一惊之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傅闻€€还在看着他,脸在月色下是一种诡异的苍白冰冷,好像被冷水浸没,皮肤底层泛出非人的青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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