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于春冰 第20章

贺兰信只是弯弓,“你有几条命,敢这样议论宫闱。”

“哎呀,又没有旁人,闲聊两句怎么的。”

说话间,围场进来一辆马车,紫檀木的板壁,描金的绘纹,马车前挂着两盏宫灯,行驶过来,香风阵阵。

众人都望过去,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穿着霁青色折枝梅花纹曳撒,头戴纱冠,腰系玉带,模样说不上惊为天人,却也有几分殊色天然。

他从马车上下来,也不同旁人打招呼,径自走到邓云那边去。邓云着人新设了几案,上齐了瓜果点心。

宋檀来,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陛下稍后要驾临围场,着东厂和锦衣卫先准备着。

这下邓云不得闲了,他起身去找贺兰信,与他说了几句后一块商量安排陛下驾临围场的事宜。

半个时辰后,陛下到了,他穿着鸦青色织金常服,头戴玉冠,长眉入鬓。他从车架里走出来,围场上所有人跪地恭迎圣驾,一时间,连风声都是静默的。

“都平身吧。”宣睢从车架上下来,宋檀上前站在他身边,他负着手,眺望着绿意盎然的围场,问道:“今日是谁得头筹啊?”

邓云笑道:“自然是贺兰大人了。”

贺兰信只道:“还未开始,都只是热身。”

宣睢笑着往前走,道:“你们都去吧,会上马的都上马,今日拔得头筹的人,朕有重赏。”

陛下发话了,贺兰信等人也不围着宣睢了,该上马的都上马,着意要在陛下面前大放异彩。

宋檀虽站在宣睢身边,目光却盯着一个个马背上起伏的人。

“你也想上马?”宣睢问他。

宋檀点点头,“我不会射箭,但是会骑马。”

“那也好,骑上马跑一跑心境会开阔许多。”宣睢让人牵来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看着宋檀上了马后,才去牵自己的马。

宣睢骑着马在前面走,时不时回头看看宋檀的情况。宋檀让人牵着跑了两圈后便适应了这匹新马,将缰绳握在自己手里,大步往前跑。

“我想快一些。”宋檀对宣睢道。

宣睢笑着点头,“去吧。”

宋檀一踢马腹,马儿快跑起来,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远处的青山就越来越近了。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泥土青草的味道,呼入的气体微微凉,清润又沁人心脾。

宋檀肆意跑了好一会儿,一回头却瞥见身后还有一匹马。宣睢坐在马上,神态自如,宋檀觉得自己已经很快了,可是宣睢仍然不远不近的跟着,一点也看不出费力的模样。

于是宋檀开始羡慕宣睢的那匹马。

远处聚在一起的人忽然传来一阵呼啸,宋檀看过去,瞧着像是锦衣卫的人围着贺兰信。

不多会儿,贺兰信来了,身后的人扛着一只梅花鹿。那是贺兰信的猎物,三支箭,每支都射在要害。

宋檀也跟着惊叹,看来,今日拔得头筹的,是贺兰信无疑。

宣睢很高兴,赏了贺兰信一柄桦皮牛角弓,还赐了他一件卧虎白玉摆件。

宣睢回头,看见宋檀目露艳羡的看着那两样东西,他笑道:“你也想要?”

宋檀摇头,“我没有那样的功绩。”

或许这就是贺兰信可以对宋檀嗤之以鼻的原因,他的每一份恩宠和赏赐都是实打实挣下来的,所以他有十足的底气,与宋檀这样以色侍人的不一样。

宣睢深深看了宋檀一眼,无奈笑道:“你总是喜欢朕给不了的东西。”

宋檀一愣,忙道:“陛下富有四海,没有什么是给不了的。”

宣睢摇摇头轻笑一声,不说话了。

宣睢去前面赏赐出色的将士,宋檀便自己上了马去远处溜达。

宣睢不放心宋檀,让邓云跟着,邓云只好放弃跟锦衣卫争宠的机会,来找宋檀。

“你瞧见那卧虎摆件了没有,”邓云感叹道:“我觉得陛下有意让贺兰信领兵。”

宋檀想了想,“国朝无事,没有用兵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陛下没有开疆扩土的野心呢?”邓云道:“假如真有战事,贺兰信领了兵,以他的能耐,混个军功不成问题,弄不好还能挣个国公回来,不比他爷爷差。”

邓云半是妒忌半是羡慕的,“他可真是命好。”

宋檀看他一眼,“你也想领兵吗?”

“我没那么大能耐,”邓云道:“老老实实在朝堂上弄权也就罢了,有陛下看着,闯不下大祸。运气好点,能一辈子呼风唤雨。至于史书怎么评价,我不在意。”

他也劝宋檀,“你我是太监,落笔就是佞幸,写到史书上,跟贺兰信、沈籍都不是一路人。”

宋檀愣了愣,听邓云继续道:“贺兰信不说了,就说沈籍,看陛下如今对他的看重程度,若是这遭大难不死,以后成了阁臣,必能青史留名。”

宋檀倏地看向邓云,“沈籍怎么了?”

“陛下任命沈籍为江西巡抚,彻查土地兼并案,赐执王命旗牌,先斩后奏。”邓云道:“朝士半江西,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宋檀面露惊讶,“江西巡抚,那他要离开京城吗?”

“这是自然。”邓云道。

宋檀追问,“什么时候走?”

邓云皱眉,“就是今天。”

“怎么没人同我说,”宋檀慌了,拽起缰绳,“我得去见他一面。”

“你发什么疯,陛下还在这儿呢!”邓云拦着他,“况且这个时候,沈籍怕是早出京城了。”

“你替我同陛下告个假,我很快就回来。”宋檀顾不得许多,双腿夹起马腹,马儿跑起来,很快将邓云甩下。

他往围场边缘跑,快要跑出去的时候,却被身后数百禁军拦下。夜幕降临,灯火如织,骑兵高耸的身影如同浓重的高墙,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人群让开一条路,皇帝身着玄色绣金披风,坐在太师椅上,地毯铺在绒绒的青草上,他踩在上面,毫无怜惜之意。

从马上下来,宋檀跪在宣睢面前。

“跑去哪儿?”宣睢问他。

宋檀张了张嘴,“我听说沈大人今日启程去江南,我想去送送他。”

他没由来觉得心慌,如果沈籍也不在京城,那么京城还有什么。

“他是我的老师,从前在宫里,他对我颇为照拂,他下江南,我该去送送他。”

宋檀不知是在恳求皇帝,还是在自言自语。

宣睢轻描淡写道:“天晚了,别乱跑。”

宋檀不死心,膝行了几步,抓着宣睢的衣袖,“让我去送他吧,陛下,我会很快回来的。”

他几乎是哀求的看着宣睢,全然管不了这会对他自己,对沈籍造成什么影响。

宣睢抬起他的下巴,在灯火中看他的眼,那光太亮了,他眼里的情绪藏不住。

“我说了,不行。”

宋檀惶然无措的模样映在宣睢眼中,宋檀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吗,他知道与沈籍的这一别代表着什么吗。

宣睢一把将宋檀拉起来,擦掉他脸上的灰尘,但擦不了他脸上的惶惶。

“已经晚了,”宣睢擦干净宋檀的面颊,说出的话仿佛一句谶言,“你来不及了。”

宋檀安静下来,不再反抗,他抬眼看宣睢,一点点泪水折射出星点光芒。宣睢觉得,他此刻眼睛的光,该是有几分怨恨。

第24章

回宫之后,宋檀被关在太极殿的一间静坐室里。那地方不大,三步路长三步路宽,方方正正的,当中一把座椅。椅子背后有窗子,但是被蒙上了黑布,一丝亮光也透不进去。

静坐室黑咕隆咚如同一个蒙着黑布的鸟笼,宋檀看见的那一刻就很没骨气的认错了。

宣睢抚摸他的脸,轻声道:“知道错了?”

宋檀连连点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再犯。”

“这很好,”宣睢点点头,随即道:“但是做错了事,就要罚。”

他松开宋檀拽着他的手,命人将宋檀关了进去。

宋檀颓废地坐在座椅的脚踏上,这样一小块地方,略走两步就撞到了墙。周围没有亮光也没有人跟他说话,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黑的,宋檀觉得自己像个瞎子。

宣睢会把自己关在这里一辈子吗,他以后会不会真的变成瞎子,来个人跟自己说话吧,来只猫来只老鼠,随便弄出点动静也行啊。

宋檀站起来又坐下,狭窄的空间里,他起来转两圈就把自己转晕了。当他觉得自己的腿因为久坐开始浮肿的时候,一丝亮光从黑幕里透出来,那个小门打开了。

宋檀迫不及待地冲上去,迎接他的是箐云箐兰,宋檀心里掠过一丝失望,问道:“陛下呢?”

“陛下去上朝了,只命我们来接你回去。”

宋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正是晨曦。

宋檀只被关了一晚上,这一晚上漫长的让他心有余悸。

此后几天,宣睢都没有来。宋檀扒拉着自己的小金库,琢磨自己大约是要失宠了。

一场春雨下来,御花园的桃花杏花次第开放,粉白轻柔,美不胜收。

宋檀在傍晚时分出门,一直走到西直房。大槐树边,宋檀推开原本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满是灰尘味,因为没有烧炕,屋里冷的简直滴水成冰。屋子里的箱柜都腾空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抽屉里倒是留了两根半截蜡烛,宋檀把这两节蜡烛拿出来,走出屋子的时候各处已经上了灯。

门外的槐树发新芽,再过一段时间,有了槐花,又是一道好菜。

宋檀把蜡烛点燃放进灯笼里,提着往崇智殿去,崇智殿后是一片海棠树,这会儿才抽枝儿。宋檀走到殿外的太掖池边,蹲在石头上发呆。

这是微有寒意的春夜,宋檀刚觉得手脚有点发凉,身后便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披风。

宋檀吓了一跳,回头却见宣睢站在石头边,一双浓重如夜色的眼睛望着他。

“陛下。”宋檀没有起身,仰着头看他。

宣睢微微垂眸,“在这里做什么。”

“我,”宋檀道:“随便走走,屋里怪闷的。”

“屋里闷,还是宫里闷?”宋檀听见宣睢哧了一声。

他不敢说话了,默默闭上嘴巴。

“宫里就那么不好吗?”良久之后,宣睢又问。

宋檀想起之前怎么回答都不对,于是谨慎道:“陛下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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