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睢看着宋檀小心翼翼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好笑。
他负手立在太液池边,晚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衣摆,这让他看上去不像天皇贵胄,而像个遗世独立的隐士。
“宫里很不好,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它有多不堪,我再清楚不过了。”宣睢道:“你们不喜欢,也情有可原。”
宋檀微微愣了愣,他探身去看宣睢的神色,觉得他应该是有一些难过的。
宋檀后知后觉明白了永嘉执意要出宫对皇帝的一种羞辱,你弃之如鄙的,是皇帝仅有且无法摆脱的。
他蹲着思考了好一会儿,扯了扯宣睢的衣摆,从荷包里拿出糖给他,“这是虎眼窝丝糖,除了宫里,其他的厨子都不会 ,出了宫再吃不到了。”
宣睢接过糖,看着宋檀。
宋檀靠近他,轻声道:“皇宫怎么会差呢,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地方。只是人总觉得没尝试过的是好的,于是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世情如此。”
宣睢把糖放进嘴里,甜蜜的味道立刻弥散开。
“你说得对,宫里便有万般不好,四时衣食总是不缺的。”宣睢缓缓道:“如今清明,该吃河豚,芦芽汤,烧鹅笋,桃花€€。再过一段时间,各处进贡果品,樱桃、枇杷、杨梅、雪梨,都是你爱吃的。入了夏便有冰,杨梅冰、冰酥烙。我旧时宫人为讨好上意做过一种酥山,在刨冰上淋牛乳蜂蜜和鲜果。前朝有种烧尾宴,我年少无聊时曾命尚膳监复刻,得了五十二种菜品,譬如金铃炙,仙人脔,箸头春。哪一日得了闲,我命人做来你瞧瞧。”
宋檀连连点头,闷闷不乐了好几日的脸上露出个笑模样。
宣睢看着他,将他拽起来,一同回太极殿。
沈籍对他有那么重要吗,也不见得吧。宣睢想,他只是需要一个寄托,我可以为他找一个新的寄托。
到四月,天渐渐热起来,衣裳一件一件往下脱,俱都换了纱衣。
此时永嘉公主刚搬出去,太后以宫里开海棠宴为名将永嘉又召进宫,宫里的皇子也可休一日假,同来赴宴。
不过在后宫人的眼里,永嘉已经是见恶皇帝的存在,因而其他几位皇子都没来,只有她们的母妃过来请了个安,便退下了。
永嘉公主也不在意,她瞧着比以往活泼,折了两支海棠抱在怀里,与太后说话。宋檀来送皇帝赐下的果品菜肴,永嘉见了,便说自己的大€€今日未进宫,请宋檀在她身边候一会儿。
这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宋檀着小太监回去回话,自己就站在永嘉身边,替她布菜。
“皎皎这几日去哪里玩了,刚一出宫,心就野了,也不晓得回来看看哀家。”太后摸着永嘉的手,比了比她的个子,道:“似是高了些。”
永嘉兴致勃勃道:“我这几日去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京郊跑马,去泛舟游湖,还在红螺寺住了两天,那山上真舒坦,鸟儿叫的好听极了。”
“哎呀,”太后急道:“你小孩子家,跑这些地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出不了事,”永嘉道:“父皇给了我那么多护卫,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出宫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凑上来。”
她倚靠着太后,“就是玩了这些天,夜里总腿疼。”
“那就是长个子了,”太后道:“明儿叫御医给你瞧瞧,该长个子的时候可不能含糊。”
太后看着永嘉,想起另一桩事,道:“你虽出了宫,也不要太张扬,你父皇给的属官侍卫都是不合规制的,你看你的姑姑们,哪个有这么多人了。”
太后说着,又看向宋檀,“哀家依稀听说,有人为此事上奏,你父皇可是为难。”
宋檀道:“是有一些迂腐的言官,陛下很生气,着人训斥,命他们闭门思过呢。”
太后本想让永嘉看看宣睢心里惦念她,没想到宣睢对永嘉的父女之情没见着,倒见了宣睢专制的皇帝行径。
“瞧,父皇要做的事哪轮得到旁人说什么。”永嘉不以为意。
太后叹口气,摇摇头,“你现下小,只看他是皇帝,不晓得他还是你的父亲。既是父亲,怎有不疼爱儿女的呢,你心疼你娘,却不知道你父亲心里多煎熬呢。”
永嘉低下头,不说话。
宋檀想了想,道:“陛下近来在挑选公主府长史的人选,这人日后也就是公主的夫子了,公主若有什么想法,也好叫陛下知道。”
永嘉犹豫了片刻,太后从旁劝道:“要出宫的时候总该给你父皇请个安,顺路的事儿嘛。”
说话间,小太监过来,叫宋檀回去。又说他现下不得空,永嘉过一会儿便直接出宫,不必来请安了。
永嘉抿了抿嘴,把怀里的海棠撂在桌上。
太后深觉无奈,不顾永嘉的反对让宋檀把海棠带上,回去送给陛下。
宋檀回到太极殿,找了个好看的瓶子插花,特地将花瓶摆在书案旁的高几上。
宣睢一眼瞧见了,道:“你又跑去哪里折花。”
宋檀赶紧道:“这不是我折的,是永嘉公主折的,因听了陛下说不叫她来问安的话,便托我将花送来。”
宣睢轻嗤一声,显然不信。
“放墙边矮几上罢,别放朕跟前。”
宋檀便把海棠折枝挪过去,跟自己折的两枝杜鹃放一块。
第25章
当日太后设海棠宴请永嘉入宫,永嘉见了宋檀,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檀便走了。她只好给宋檀传了信,请他得空出宫,公主府相见。
宋檀近来不大好出宫,他的牙牌不在自己手里,箐兰只说替他保管。但是宋檀若要问箐兰要,少不得惊动宣睢。
他旁敲侧击地在宣睢面前提了几句,说琼台别院的春景大约很漂亮。
宣睢睨了他一眼,跟他说太掖池风景美不胜收,琼台别院难以比拟,宋檀什么时候有空,尽可以去游玩。
宋檀悻悻地没说话,第二天就去太掖池了。
陛下不好玩乐,西苑并不大兴土木,只邻近太掖池的一些亭台楼阁简单修缮一二。宋檀一路掐花折柳,偶尔逗一逗太掖池的游鱼,走到雪玉亭的时候,瞧见里面二三十个年轻姑娘在练舞。
身边的太监立刻要驱赶她们,宋檀却瞧见了万浅姑姑的影子,他摆摆手,拦住随侍太监,道:“叫她们练吧,正好我在一旁看看。”
随侍太监立刻着人去布置围屏几案,檀木屏风前立着一座紫檀镶玉荷花罗汉床,承足香几一应俱全。
宋檀随手捡了一把练舞姑娘的团扇,拿在手里慢慢扇,几案上有一碟鲜樱桃,他揪着樱桃梗扔进嘴里,吐出一个小小的樱桃核。
丝竹声混着风声水声,真正环佩叮咚,清脆悦耳。
宋檀听着听着,便有些困,他近来总是睡不好,一到睡前脑子里就跟排戏似的,热闹的很。
宋檀打了个哈欠,歪在榻上,一只手摇着团扇,慢慢合上眼。
宣睢来时便看到这个场景,宋檀枕着软枕,几缕头发被风吹着落在脸颊边,他还握着手里的扇子,搭在罗汉床边沿,绢衣下的手腕白生生的,一点青色的脉络浮在上面。
宣睢摆手叫人都退了下去,亭子四面的纱帐都落了下来,只有落在树梢的鸟雀歪着头往亭子看。
他坐在罗汉床边,把将落未落的团扇拿下来搁在桌上,抓起宋檀的一只手,从头到尾细细摩挲了几遍。
宋檀的手不大,手腕修长,两只手也就勉强握住。他不是很愿意做这些,每次还要宣睢半哄半骗的。
水边明明是清凉地方,宋檀却出了一身的汗。他醒来后,被宣睢抱在怀里,懒洋洋地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想出宫一趟,”趁着宣睢心情好,宋檀道:“晚上宫门落钥前一定回来。”
宣睢倚着迎枕,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梳弄宋檀的头发,“去罢,我找几个人跟着你。”
宋檀忙点头,靠近宣睢,声音轻轻的,“多谢陛下。”
次日天明,宋檀伺候宣睢用过早膳才换了衣服出宫。将要走时,却被人拦下。
来人是杨四和,模样慌张神情焦灼,他见了宋檀,先行了个拜礼才上前问:“宋公公可是要出宫?”
宋檀站在马车边,已经换好了常服,“出宫有点小事。”
“我有桩事求您帮帮忙。”杨四和低声道。
杨四和是江西人,因为家贫进宫,已经十几年了。后来他到太后身边伺候,联系上了从前的家人,那时父母俱亡,长兄尚在,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名唤杨欢。
“去岁冬天,我兄长带一家人进京看我,谁知投宿时碰见大火,把她爹娘都烧没了。”杨四和低头擦了擦眼,道:“因见无父母,投宿的那人家就把她给卖了。我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欢在一家富户家里为妾,现下就在京城。早先,我已经央人为她打了官司赎了身,只是现下没个地方安置。”
宋檀道:“杨公公想叫我做什么?”
杨四和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我侄女如今还在顺天府衙门,我想请宋公公拿我的帖子把她接出来,安平坊我已经为她置办了宅子,您着人将她送去那里就行了。”
杨四和与旁人不同,为避嫌多年来从没出过宫,便是去接侄女这样的事,也只得请别人帮忙。
宋檀接过帖子,应下了这桩事。杨四和再三拜谢,目送宋檀离开。
宋檀先去了顺天府衙门,他坐在马车上,没有下来。里面跑出来一个皂靴小吏,宋檀掀开帘子,将帖子递给他。
那人接过帖子,看了看宋檀,这才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走出来。那女人约莫比宋檀小一点,穿着一身素衣,头上也无朱钗发髻。她与杨四和都有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她因为是女子,我见犹怜之意更足。
宋檀问她,“你可是杨欢?”
那女子走到宋檀马车前拜谢,“我是杨欢,我的叔父叫杨四和。”
宋檀点点头,指了两个人送她去安平坊的宅子。
“等等,”杨欢走之前跑到马车边,贸然掀开窗帘看着里面的宋檀,“我的叔父在哪儿,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宋檀想了想,安抚她道:“你叔叔有些忙,不过他挂念着你,待他有了机会,一定会去看你。”
杨欢仍想问些什么,却没有多说,跟着人走了。
宋檀从顺天府衙门离开后径直去了永嘉公主府。
公主府修缮的很大气,它修建时正值皇后被废,这样一个恢弘大气的公主府就是皇帝对永嘉的补偿。
公主府整体分两部分,前面是正殿和东西两苑,宫殿方正规整,碧瓦朱甍,富丽堂皇,来往期间的下人端庄肃穆。花园则更为精美,亭台轩馆,曲径通幽,湖岸边停着小船,接天莲叶的荷叶,长着水草的水边还有野鸭子。
永嘉公主抱着琴走来,道:“我方才上完课,公公觉得我这公主府怎么样?”
宋檀道:“美不胜收。”
永嘉公主笑了,将琴拿给下人,请宋檀落座。
两人闲聊,说起永嘉出宫这几个月,她也不是只顾着游山玩水,略收拾停当,便开始着手为自己找老师。
上午只有两门课,诗经和史记,午后起来练琴,下午便学骑马。学史为了聪明,练琴为了修心,骑马便是为了强身健体。
今日宋檀来,永嘉便停了其他的课,只留下琴。
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有多少心事才能借琴抒发一二。
“对了,你许久不见绿衣姐姐了吧。”永嘉着人去叫绿衣。不多会儿,人来了,是女官的衣着打扮,瞧着比从前成熟稳重很多。
绿衣站在永嘉身边,给宋檀问了安。
宋檀打量着绿衣,道:“出了宫就是不错,瞧着人都鲜亮了。”
绿衣笑道:“不是出了宫,是人有了依仗,不然宫里宫外都是一样受人欺负。我今日是公主府的女官,公主信任我,手下也管着一些人,岂是从前可比的。”
宋檀挑眉,“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几个叙过旧,永嘉才说起请宋檀来的目的,“早先,因为我出宫的事,朝上似乎有些传闻,说与公公有关,使公公受了许多诬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