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黑的。
唯独眼前的人像是雪光般的存在。
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他想毁掉,把他彻底弄脏。
不如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堕落。
钟煜盯着那颗痣,他明明伸手掐着沈怀霜的脖子,低下头,水流成串地从发丝上滴落。水珠贴着面颊滑落,流淌过下颌线,淌在了胸口上。
他转动着眸子,手上没用力,又空出一只手触了上去。
他像触及了冬日的融雪,指腹下像有生机,血流涌过,那颗痣下像有什么东西在被他唤醒,让他心头都痒了起来。
入手,如他想象中那般柔软。
怎么会是这样的?
只那么一瞬间,他手上力道松了。
思绪被打断,眼前却是雪光一闪,冷意袭来。
长剑抵在他喉头,剑光凝聚,像时刻要把他喉头割断。
“钟子渊。”沈怀霜仰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清明之色,额上、眼皮上沾满了水色。
他大概是累极了,说这一声名字都喘了两口气。
可那一声有力如从前。
沈怀霜又提了口气,逼视着钟煜的眼睛,道:“你知道清理门户是什么样的么?”
“你忘了我先前同你说的话。”
“若是有你走火入魔的一天,众人之前,我会把你悬在高坛之上,以灭魂钉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
说着这话,沈怀霜心口抽动,疼得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头满是血腥,久违的空虚与惶恐翻涌而来。
那一句,我会以一剑而杀之,竟怎么样也开不了口。
沈怀霜忍住颤抖,眼底复现清明,又道:“我还会谨告门人,不要再重蹈你的覆辙。”
“你的名字,会成为污点一般的存在。”
“与你修习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咽下了要咔出嘴角的血,道:“我身为你的师尊,得你喊先生多年。修习这一条路,歧路慢慢,道阻且长,你都熬到今日了,还差这一回么?”
“钟子渊!”
太吵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脑海中,魑魅魍魉的笑声盖过所有的声音,宛如滔天巨浪袭来,可在那巨浪之后,他又听到了极清明的声音。
那一声声唤着他,像在无尽黑夜中,亮起了一盏小明灯。
明灯之后,道人抱剑踏月而来,斩尽魍魉。
他朝他走来,光亮凝聚在眉眼上,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温悠长遥远,像是来找寻无处可归的迷途人。
是谁?
沈怀霜。他先生……来找他了。
在反反复复的吸气声中,钟煜松开了掐住沈怀霜的脖子,那双眼睛红极了,睁开后,眼底满是朱红,像清水池里化开的丹青。
“先生……”
钟煜反扣住沈怀霜的手,穿过指节,紧紧扣在一起:“我听见你了。”
眼前昏黑之际,他捧住了沈怀霜的手,又以沙哑的声音说完那一声,他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像是找到了容他栖息的地方,慢慢伏在了沈怀霜的身上。黑衣叠在天青色衣袍上,盖住了他弄出来的所有不堪。
“没入魔,我醒了。”
钟煜阖上眼,在沈怀霜身边放缓了呼吸,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他犹如经历了一场大火,浑身上下湿透,灰扑扑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可对不起……”
“对不起。”
咚。咚。咚。
他听到了钟煜胸膛的心跳。
那句对不起落下,沈怀霜觉得心口骤然一沉,头一回心酸得厉害。
鼻头闷闷的,像饮下一口烈酒,呛得他眼泪也想出来。
心口冷热交替时,他突然想到,刚才自己是那么希望,原来那个会抢他栗子、对他说喜欢、告诉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人能够回来。
钟煜对不起谁?那不是钟煜的错。
想到这里,破碎的灵核像被弄得更碎了。
疼得很。
沈怀霜抱着身上人,失了力气般仰躺在地上。
衣服被他扯下来了,风过时很冷,湿衣还贴在身上,何况身上还压了这么沉的一个人。
覆压之处,体温传来,沈怀霜转了转眸子,听到了水底有声音传来。
水岸上,€€仑弟子像鲛人上岸,万分焦灼地扑了过来。
“师叔!师弟!”
“你和师弟还好么?”
群星璀璨,闪烁着点染墨空。
沈怀霜整了整衣带,从地上起身。
他扶着钟煜,把他放在了旁边,慢条斯理地把衣衫整好,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个乱七八糟的模样。
沈怀霜喘了两口气,像用一个烘干的咒语,指尖勾了勾,灵力却如梗塞住了。
真的用不了了?
张永望看完一切,眼底也红了,嘴巴抖抖索索,不知说什么出来。
如果说登顶巅峰之后风光无限,可是,能人是否注定站在所有人身前。所有人都默认他一定会站在最前面。
可他也是人,在危险面前也会害怕,也会身陨。
又有谁来护住他呢?
张永望看见沈怀霜背起了钟煜,踏上岸上的一处小道。
他跑上去,道:“师叔,你怎么样?”
窄道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约有两人宽,前方微微漏着光。
沈怀霜:“虚虚实实的阵破了,我不知前路通往何处,但它却可以放心一走。”
他开口时,有一种人令人绝对信服的笃定。
众人长舒一口气,甚至不需要原因,跟在沈怀霜身后,窄道狭长却并让他们不觉得恐慌,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泪,脚步跑得飞快。
那一条路不短,约莫走了半炷香茶的功夫,沈怀霜踏上了一片大道。
入目,天将明未明。遥遥听见犬吠声,他看到了五百步外,有一处小小的庙宇。
少年脸上留着泪痕,一点晨光落到他们眼中,纵然他们形容狼狈,却忍不住擦去泪痕。
€€仑弟子衣服都脏了,混泥带土,像刚从土里刨出来。
这时,这群少年才想起来,他们已近两日没有进食过了。
沈怀霜指着庙宇的方向,道:“先去寺内避风尘。”
他踏着硬土而去,稳稳背着背上的钟煜。
张永望走在沈怀霜身侧,频频看向他背在身上的钟煜,道:“师叔,我来替你背。”
沈怀霜手上的伤口还未包扎,露着那块深得没发结疤的肉。
他却摇头道:“走火入魔不是小事,还是我来。”
第49章 你能别再强撑了么
月明星稀,旷野中,一点豆大般的微光在地上隐隐约约,沈怀霜带着一队人站定在小庙前,叩响了木门。
叩叩。
余音悠长。
沈怀霜:“我乃€€仑人,途经永绥,不知可否在此落脚片刻?”
门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沙弥推开门,合手,对着沈怀霜作了一揖,清朗道:“快请进来,我师父正请你们进去。”
€€仑人前前后后挤入了半大点的小庙。
青石板路上,人群如长龙,一入殿,众人把小庙挤得满满当当,围着肃穆的佛像站了一圈,在神像的凝视下,几乎无处落脚。
佛像低眉,黑铜塑身,眼见慈悲,身上不见一丝尘埃。
小庙失修,瓦片漏雨,成一串串长线地落下。
滴答,张永望额头上落了一滴水。他扯袖子擦了擦额头,凝神之余,才看到了跪在佛像前的老住持。
沈怀霜颔首开口:“叨扰师父,我辈乃€€仑人,途径此地,多有麻烦。”
老住持闭眸敲着木鱼,他眉宇花白,额上皱纹遍布,如道道沟壑。
听到身后人的声音,他收起了手上的木鱼棒槌,回首望去,面容宽厚。
他这是才念完了一段经,回头先是望见了沈怀霜胸前€€褐色的血迹,又瞟到背上的钟煜。
老住持:“你们这是从永绥出来?”
沈怀霜:“我这弟子才脱险,身上有几处骨碎,我想给他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