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明白了么?”沈怀霜又讲了一遍,他转过身,微动一下,后背就贴上钟煜前襟。
那个胸膛热度很高,像是个炽热的火炉。
沈怀霜耳畔后有呼吸拂过,他理应当一阵风吹过,莫名地他朝旁边躲了躲,稍微避开了些。
耳畔微痒,他觉得有些热。
沈怀霜又回头,才开口问了句,身后人居然望着他的眼睛,嘴角忽而弯了一下。
那个笑多少有些得逞,黑沉的眸子里沉色渐渐消散,犹如江上飘荡的涟漪,荡漾开去,连眼底都是笑意。
沈怀霜身上像滚过热浪,热意又刹那退散了下去:“你是故意问我的?”
少年笑容顿了一下。
沈怀霜起身,被褥€€€€€€€€,他卷走了钟煜身上的被子,半低头时,黑发擦过下巴,清明的眼里晃过水光。
他推了钟煜一下,清了清嗓子,冷道:“下去。”
“先生,先生。”少年的话语急促,“我、我听明白了。”
谁教他这样的?
“下去!”
沈怀霜又推了钟煜一下。
“先生,先生。”钟煜抬起臂膀,挡了两下。他躺在原地,又结结实实挨了沈怀霜两下打。对面没到他,他就越发忍不住,越躲越想笑。
“你别推我,我要掉下去了。”
沈怀霜不让,钟煜又从前面反抓住他的手,小心地避开了沈怀霜虎口处,被褥€€€€€€€€,钟煜干脆把沈怀霜扑到,连着被子,他和沈怀霜像扭打在一起的兽,扭打过了,又互相扑在一起。
他们压在被褥上,滚了两圈,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薄被,像落入一个极其隐秘的幻境中。
“先生,我抓到你了。”
钟煜和沈怀霜平躺在一起,他只是松松地抓着沈怀霜的两只手,可他却觉得自己像抓住了所有,缓缓把那双手扣了下来,那双黑沉的眸子一暗一亮。
他躲在被子里,像暴雨时找到了避雨处的动物,抬眸时,像落了极安定的光。
沈怀霜在他身侧看他,目光嗔怪,却没松手:“你夜里找我,到底做什么事?”
“就是想找你。”钟煜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想留在你身边,看看你。”
“在画境的那几个月。”
“我很想你。”
钟煜缓缓说了出来,那些独自在画境渡过的日日夜夜,在那几场深如深渊,几乎让他爬不出来的修罗梦境里。
想这样就和沈怀霜躺在一起。
在夜里同寝也好,他特别珍惜他每个月出来的那一天,想为他着很多事。
“先生,你知道吗,我想你。”
沈怀霜有一瞬的停滞,少年又抬头,触及到了他的头发,像拨开重叠的云雾。他好像看到了苍茫星海中一颗极明亮的星星,落空而来。
被褥蒙住了他们两个人,空气在抽走,刚才泛起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慌乱起来。
那,他有想过钟煜么?
沈怀霜忽而反问自己。
钟煜收了手:“先生,你给我讲点别的东西吧,我想听。”
沈怀霜转过身来,手肘撑着床头,压了压心绪。
他静静等着钟煜开口,随时从乾坤袖中取出书目,道:“为什么要我讲?”
钟煜和他并肩靠在一起,撑在枕头上看他:“因为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给我讲过东西。”
“最寻常的书。诗经、论语,都可以。”
“先生讲什么,我就听什么。”
沈怀霜从乾坤袖中抽出诗经,在床头展平,又问:“可是那些,你不是都明白的么?”
钟煜:“你讲就不一样。”
沈怀霜无奈一笑:“哪里就不一样了。”
书页翻动时,钟煜发上的马尾松了下来,发带垂在肩侧,偏头望过来:“我常常想,如果我再早一点遇到你会怎么样。”
“你是不是会早一点教我读书,教我道理,看我成人。”
“或许,我就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沈怀霜淡淡笑了下,笑却不如眼底:“你不遇见我,也会遇见别人。道理是你自己明白的,要说这些年,我真的做了什么,好像也没有。”
“那是不一样的,沈怀霜。”钟煜一字一顿答,“不一样。”
第57章 君子如玉
话落,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很早之前,钟煜破口喊过沈怀霜的名讳,那个时候,他并不在意这个师长。名字只是名字而已,他恨不过沈怀霜在马车上阻拦他,想怎么叫便怎么叫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钟煜这一声说的太直接了。
沈怀霜这个名字,哪怕是同辈之间,也应该喊字号,或者别称,断断是不会用姓名直接称呼。
刚才那声亲近得像是沈怀霜的身边人。
说话的人只是极其自然地唤了他的名字,而沈怀霜也自然地接纳了下来。
深夜寂寂,床头烛火闪动,他们支撑着臂膀,互相望着彼此。
竹屋下,如墨的夜色从烛火的光芒延伸出去,等他们回过神来,一时间竟忘了他们之间年纪差了很多,身份差了很多。
沈怀霜转过头,错开钟煜的视线。
沉默间,其实他想问钟煜,那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但短暂停顿之后,他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要我给你讲课么,从前你的夫子都是怎么教你的。”
书本在手上跳动,篇章页页翻过。
夜色茫茫,钟煜从旁边看着沈怀霜,发丝松了下来,垂在颊边。
他望着泛黄的书本,在哗哗书声中,所有声音都沉静了下来。
钟煜干脆随口提到了从前的事情:“从前,我的夫子大多耐心都很差,若是答不上来,就会用戒尺敲上来,几乎不太有悉心教授的人。”
他怕沈怀霜担心,略过道:“所以我曾经一直想,如果有先生能耐心给我授课解惑,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哗啦书声停下。
就在钟煜以为沈怀霜要给他讲授道义时,修长指节点在书页上:“你想听哪一个篇目。”
沈怀霜翻开诗经,自嘲般笑了笑:“不过诗经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再深点我没法给你解答,只能念给你听。”
“我做你正经的先生,能耐还不够。”
钟煜拖着腮,发带垂在他背上,偏头望过去。
低沉的声音消散在夜色里,又像是融了进去,如夜风徐徐而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兮。”
说完这一段,钟煜那双眼望着沈怀霜,又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短暂停顿后,他没有说话,直到重新听见了屋外的夜风,他又缓缓道:“先生,这是哪一篇?”
沈怀霜低头翻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宣纸上,答道:“很早之前,我开蒙的时候夫子也给我讲过淇奥。”
沈怀霜淡淡望向书本,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一字一句地诠释了起来。
“有匪君子,匪,同斐,意思就是富有文采。”
“有匪君子,连在一起就是有文采样貌的君子。”
“终不可谖兮,终,永远,谖的意思是忘记。整句话的意思是,如此这般君子,让人永远也忘不了。”
夜色里,钟煜那双眼像淌进了月光。
在山下时,他曾听师兄弟提起过山下的许多话本。
有些话本是写给女孩子看的,但偏偏€€仑的少年闲来无事也会读,指着书本上,追着师兄弟絮絮叨叨。
€€€€让人永远也忘不了的人。
哪怕师兄弟再嘲笑那些话本中人。
钟煜却觉得,不管往后余生还多少年,不管他再遇见多少人,他已经遇到了惊艳他一生的人。
从初见时那极其精湛的一剑也好,时至今日长久又纵容的陪伴也好,没有人能比沈怀霜更让他在乎,也没有人能够再代替沈怀霜成为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钟煜听沈怀霜从诗经念到史记,从大学衍义谈到天南海北,好像他没从沈怀霜嘴里听到过那么多话。
他觉得很新奇,好像很多平静的体验都是沈怀霜给他的。
于是他投桃报李地想给沈怀霜更多的东西。
他希望和沈怀霜能有很多个将来。
他希望沈怀霜能陪他更久一点。
他还要登顶更高的巅峰,足够强大到能站在他身侧。
再将来,等他足够有资本去陈述心意的时候,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能不能也等来沈怀霜的一句€€€€我也如此。
室内,灯油即将燃尽,烛光明明灭灭。
诗经合了起来,在最后那一下烛火扑闪后,钟煜的身影如墨色剪影,他起身坐了起来。夜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他眼里落了月光,眼前所见都是朦胧的。
沈怀霜润了两下嗓子:“灯都灭了,你不休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