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以后多让我来陪陪你,好么?”
沈怀霜没有与人同居的习惯。
听山居除了沈怀霜以外,留客都很少。
钟煜话落时,沈怀霜好像听到了从前都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句话融在了浓郁夜色里,又随风化在他的呼吸间。
刹那,如坚冰融化,流水潺潺。
忽然,他好像开始明白玄清门无情道最后一层境界。
从前,他问过元白道人,问他,当他把他那套剑法用至巅峰以后,还有境界么。
元白道人笑答: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那是无情道之后的境界。
在玄清门时,沈怀霜并不明白,天地不言仁、不争仁,世间万物在大道眼里并无区别,又从何而来的情有独钟。
他问元白道人,请他解惑,可这问题他的师父从来不会回答他,要他自己悟。
可自从那颗道心重塑以后,沈怀霜却察觉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哪怕道心坚固如从前,对心绪、情感有种种约束,可他仍然能感觉到压抑、约束之下的情愫。
那是新的境界。
区别于道义不悟,道心会随之扭曲、破碎。
只可惜那东西捉摸不透。
沈怀霜才抓住一点它就转瞬即逝,一缕风似的溜走。
月上柳梢,笼罩开一地清冷色。
光影照在室内,跳跃着,落在无量剑上。颤枝银柄的剑身焕出白光,亮了又亮。
沈怀霜回答道:“听山居你想来就来,在这里你做什么都行。”
被褥翻了过来,盖在两个人身上,像海浪上涌起了巨浪。
隔着半人的位置,钟煜把臂膀落在沈怀霜脖颈下。白被铺展,他们枕在了一起,沈怀霜只沾了一下,旋即起身,又给钟煜推了回去。
“不用这样。”沈怀霜一本正经说着。
“上来。”钟煜压着按捺不住的冲动,道,“你靠着就好。”
“我今天就赖着你,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次日晨起。
钟煜从沈怀霜床榻上醒来,却发现身侧的位置空了。
他臂膀上无人,看到空白床铺的瞬间,心底竟空落落的,那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习惯起来。
钟煜起身很快。
床头落了他之前看过的书,他拿着它坐了起来。
书内用朱笔写满了沈怀霜给他的批注。他才看第一行,屋外,嗡嗡剑鸣,破风声干脆,果决。
钟煜慢慢地把这本书合上,起床下榻,走到庭院,日光从屋檐下落入他眼前,洒了他一身。
庭院中,天青色身影握剑纵劈,手腕收动,利落收了剑,他眼上蒙了一层三指宽的白绫,盖住了眉眼,白绫下,鼻梁高挺,薄唇微启,乌发披展,方才那凌厉的一剑如同寒霜。
钟煜看到沈怀霜面上的白绫,微微一愣。
沈怀霜微微侧首,闻声望来,眼上白绫未卸下:“醒了?”
此时天光熹微,钟煜以为沈怀霜会停剑。
沈怀霜恍如眼前无人,照旧起了势,修长的手握着剑,流动地使出玄清门剑法第一式“水起风生。”
庭院空气似乎被他劈开,长剑化开光弧,一地落叶扫动。
哗哗叶落,钟煜目光下移,他才发觉沈怀霜足下画了一个容四人站的小阵。
剑气如催动江流波涛,奔腾汹涌而去,剑尖所向,江流所指。沈怀霜握剑,旋身划开一道光弧,剑尖分毫不差地刺向圆阵的壁上。
壁上一亮,给他一点颤动反馈。
沈怀霜紧抿的薄唇才松了一些。
钟煜看到这行云流水的一势,呼吸微一停,血液流动。
他自小被他外祖家高手带在身侧,他用剑十年,一套莱阳剑法,已使得出神入化,远超旁人二十年功力。
可一个人是如何能练就如此深厚功力的?
这剑比他莱阳用剑五十年的宗师用得还要出挑。
钟煜干脆不走了,伫立在屋檐下。
剑主出招前便算定了一个方向。
在他使出时,屡屡都是分毫不差地朝原阵刺去。出剑腕间丝毫不见颤抖,如此整整半个时辰,不见他休息,也不见他犹豫片刻。
望着沈怀霜的一招一式,钟煜恍然发觉,这一套千变万化的剑招却一共只有五招。
这五招看似变化不大,随剑主应变,如万花镜中所见,只要些许应变,剑意便截然不同。
玄清门剑法确实只有五招。
风生水起、天地归心、木强则折、万物齐一、意无所执。
这些无一不是玄清门先掌门,元白道人所创。
元白道人作为开山祖宗,沈怀霜却将这一套剑法用至巅峰。
钟煜从方才的惊艳中抽身出来,上前道:“先生以白绫蒙眼,是为了贯通灵气?”
沈怀霜答:“感知剑意。剑意由心生,不见物却可以破万物。”
沈怀霜解下了眼上白绫,朝钟煜看去,好像一早就知道他没走,应道:“子渊,璇玑阁论剑,你想去看看么?”
璇玑阁虽然在中原各地都有据点,主殿却居于不问世事的蓬莱洲,除了御剑,只能走水路。
璇玑阁排布青云榜,年年更新修真高人。
沈怀霜本以为自己不用去,哪想刚回€€仑,飞鸽报信,他才知自己原身居然在青云榜上居于第六。
钟煜闻言,眼底如泛着光,日光照在他面上,镀过他的鼻梁、薄唇,应道:“愿与先生同去。”
第58章 十年磨一剑
蓬莱洲路途中,灵鸽往来不断,振翅划过,缩成天地间小小的白点。
天际一座大山悬空,山上草木环绕,犹见碧波。
宋掌门带着身后数百个御剑而行的同行,御剑同行,百来浩浩荡荡,撑足了€€仑排场。
张永望盘坐在木船上,抓了只没什么用处的灵鸽,眼对眼,专心致志地念叨替身符€€。
咒语落,一阵烟雾过,灵鸽对面呆呆楞楞的“张永望”。
那张鸽子脸上一瞬流露出惊喜神情。
又一瞬,白烟冒气,张永望回归原身,他手上鸽子呆滞地望着他。
咕咕咕。
张永望大失所望,抬头往天际一望,替身符€€却从他手上滑落。
天际,一身鸦青少年伴在穿着天青色衣衫的沈师叔身侧,两人御剑同行,在低声说着话,少年开口时,聆听认真,低眉眼中见锋芒,抬头却敛了那些芒刺。
张永望也已到金丹修为,目力能瞧清许多,看清了那人是钟煜,他又吃一惊。
两人御剑速度极快,沈师叔明显没放水,凌空御剑,恍然如天人,谁像钟煜竟然跟得上这速度,且丝毫不显吃力。
两人并排,肩并肩在说话。
沈怀霜这几月虽不爱笑了。
可如今低眉附和,似乎是笑了,笑时虽浅,却有几分真自在。
张永望几时看到钟煜愿意和人同行,好像他走,也是只愿意和沈怀霜一起走。
那架势,俨然像他在路上一路护着对面。
同行的宋掌门开口说了话:“师弟,阁主事多,龟毛得很,估计长留的陆不器要来。你多快能过去?”
沈怀霜闻言应下,他问钟煜:“跟得上么?”
白云在他身后舒卷飘散,天际浩渺无垠。
钟煜:“自然不成问题。”
两人一前一后,飘飘荡荡,自在天地间,好不痛快。
璇玑阁山门临山而建,铺着白砖,遥遥望去,如玉阶,在这山门之前,又有两条细长的山路,左右分开,一直通往两处水汽氤氲的湖心。
两人一下飞剑,踏足在璇玑阁山门,却见眼前烟雾缭绕。
璇玑阁分主战席和看台,钟煜抬头看了沈怀霜一眼,嘴角一抿,低头在原地抱拳:“送先生到这里。”
沈怀霜朝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对钟煜:“不用目送了。”
他一边走,一边徐徐和钟煜道别,走在曲折的长廊前,他才收了目光。
天青色衣袍消失在廊桥口,钟煜才去了璇玑阁的高处,他寻了处巨树的长枝,支起一条腿,跨坐着,目光寻着那个天青色身形。
璇玑阁主殿位于蓬莱山中,长廊水榭,飞檐反宇,长瀑从石缝间缓缓流出,汇聚到群心湖上,波平如镜。
沈怀霜一路上便听天下修士道:“中原灵气愈盛,今年阁主不多日便要建一个联盟,众仙门间互相督查,以免出现魔门中人夺舍、宗门撺掇军政之事。”
“早前我也听说了……今年黄山似乎很不乐意这联盟,派了榜上第二来。苏道长来势汹汹,要单挑所有人。”
“哟,那这青云榜不翻天了?”
“有黑水剑剑主在,这还怎么翻天。”
“陆不器他不闭关十年,阁主那么大面子,请得到他。”
说话的人渐行渐远了,沈怀霜本以为随他们同去,便能到璇玑阁比武的观台,哪想走到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