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刚落地就化了,连层冰棱都没结成,可再怎么说,这都是雪啊。
孟昔昭披着他那张都能用来做传家宝的熊皮大氅,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狐皮围脖,手上又抱了一个纯铜做的汤婆子,倚着东宫的窗格,看外面腊梅点点,星雪纷纷。
作为去过东北旅游的人,自从见过那银装素裹的北国之色,孟昔昭对于这种下着玩一般的小小小雪,就有点看不上眼了。
半耷拉着眼皮,又欣赏了一会儿,孟昔昭转过身,恰好,郁浮岚端着刚熬好的药汁进来了。
崔冶让他把药放在一旁,郁浮岚听话的照做,然后就要出去,把这屋子留给他们两人。
孟昔昭却没体会到他的体贴,把汤婆子放下来,解开崔冶非让他穿上的围脖和大氅,他感觉自己有一阵没和郁浮岚说话了,于是十分热情的叫住他,让他也坐下。
郁浮岚:“……”
看一眼旁边的太子,见太子神色正常,他这才默默的应了一声。
曾经孟昔昭在郁浮岚眼里是同僚,如今,孟昔昭在郁浮岚眼里是娘娘。
郁家满门效忠太子,他实在是没法再用平常心看待孟昔昭,尤其回到应天府之后,孟昔昭常常出入东宫,在太子的授意之下,全东宫都唯他马首是瞻,就算之前郁浮岚的心态还调整不过来,如今也被太子强制调整过来了。
孟昔昭见他坐的谨小慎微,不禁沉默一瞬,但还是好言好语的问他:“已经回来有一段日子了,你和闻士集如何了?”
郁浮岚眨眨眼,听到是这事,他放松了一点:“跟他打了几次招呼之后,他大约是看出来我有心与他结交,中秋的时候,还借着给我祖母送节礼的机会,给了我一本手抄的兵书,我对他道了谢,上月在宫中偶然碰见,他问我,想不想离开东宫,若想的话,他便帮我活动一番,让我出去,做他的手下,可领五千的殿前司侍卫。”
孟昔昭听了,忍不住的对郁浮岚上下打量一番:“依你之前所言,这闻士集与你几乎没有来往,是你爹和他关系好,可看他这样子,分明对你也是极为关心的啊。”
郁浮岚:“……”
他苦着脸:“孟大人,您就别打趣我了。”
那闻士集就是天寿帝的一条忠犬,被这样的人关心,郁浮岚哪怕想一想,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孟昔昭笑:“谁打趣你了,我说的可是实话,也罢,看你确实是不喜此人,你以后也不用对他太过客气。”
郁浮岚表情一喜:“我不用再去和他交好了?”
孟昔昭唔了一声,却没有把话说死:“倒也不是。”
原本还兴高采烈的脸色,迅速的灰败下去,郁浮岚正默默消化自己的情绪呢,就见孟昔昭朝他招了招手,一副“观你骨骼惊奇、我有一本秘籍”的慈祥老爷爷样。
郁浮岚:“…………”
迟疑的看着他,但郁浮岚还是凑了过去。
……
秘籍传授完毕,等他恍恍惚惚的走了,孟昔昭坐在椅子上,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乐不可支的蹦起来,然后一头冲向被侍女整理的一丝不苟的高床,在上面打了好几个滚。
崔冶:“……”
刚喝完药,他嘴里还涩着,见此形状,他竟然也被逗笑了。
走过去,挡住孟昔昭打滚的方向,看着他头发凌乱的坐起来,崔冶神情十分无奈:“有这么好笑吗?”
那一阵的情绪过去了,孟昔昭就没这么放浪形骸了,摸摸自己还是降不下去的唇角,孟昔昭有些苦恼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一想到闻士集会被郁浮岚耍的团团转,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崔冶:“……”
这不就是幸灾乐祸吗?
笑着摇摇头,不再让他纠结这个,他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来一封密信,然后递给孟昔昭:“二郎看看这个。”
孟昔昭手拿密信,眼睛却一直朝着那个暗格瞅:“这里居然还有机关?没有密信的时候,你在这里放什么?”
崔冶完全没有被打探隐私的冒犯之感,他还落落大方的对孟昔昭微笑:“你猜。”
孟昔昭:“…………”
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还是别猜了。
打开密信,孟昔昭发现上面只有两句话。
€€€€公主掌权,新帝已立,求和。
孟昔昭的眉毛自动就扬了起来。
……
南诏保守派无比顽固,罗萨花逃难到他们那里去,虽说受到了最高规模的接待,可在大事上,人家根本不听她的,她只能靠着自己带来的那些对她忠心耿耿的南诏士兵上下活动。
如今过去三个月,她终于把保守派压下去了,可她最终还是没有雷厉风行的勇气,在自己登基和扶持一个小皇帝当中,她选了后者。
南诏皇室都被崔冶一锅端了,除了罗萨花,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正在应天府当中享受俘虏待遇,罗萨花能从那边扒拉出这么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也真是不容易,新帝怕是已经跟她出五服了吧。
这些也都不重要,那是南诏的内部事务,如今他们的国土就剩下一小条,当真是夹缝当中生存,附近的任何一个国家,只要起了心思,他们的生活立刻就会变得更加艰难。
罗萨花足够冷静,她连国仇家恨都能忍,控制住南诏以后,她选择对齐国求和,也在孟昔昭的意料之内。
至于她是准备接受齐国的条件,花钱把贞安罗赎回去,还是不赎,花一部分的钱,买齐国暂时不对他们赶尽杀绝,那都跟孟昔昭没关系,孟昔昭盯着这张纸条,脑中唯一的念头是,南诏投降求和,大军就不必再东征西讨,也就是说,他们要回来了。
抿着唇,轻轻一笑,抬起头来,孟昔昭当着崔冶的面,把这封密信放在蜡烛上烧了,然后,他转过头,对崔冶说道:“真应该让我大哥来看看,有你在,他还做搜集众臣情报做什么,根本就是毫无用武之地啊。”
崔冶:“话不能这样说,往后,我在暗处,大哥在明处,各有各的方便。”
孟昔昭:“…………”
这是崔冶第二回顺着孟昔昭的说法,称呼他的家人了。
孟昔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还没到那份上呢,你改口也改的太顺溜了。”
崔冶叹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这话自己就说出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
孟昔昭:“…………”
无耻。
*
崔冶的情报固然是快,但也就是比旁人快几天,没过多久,南诏政变,公主挟天子以令寨主的事,就传到了朝堂上。
霎时间,朝堂上一片鄙夷之色,所有人都在嘲讽南诏气数已尽,竟然让公主夺权,行那牝鸡司晨的事,真真是没救了。
孟昔昭混在人堆里,不说话,也不看他们。
不然的话,他怕自己一看他们,就忍不住对他们开炮了。
换了你们这群窝囊废,在国破家亡的情况下,还不知道死在哪条河边呢,罗萨花的确有她的短板和缺陷,但你们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个。
这朝上的没什么意思,对于南诏的事,他一个应天府尹,也插不上嘴。
这就是没有进入三省六部的弊端,许多事情,都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谢原倒是能说话,可他太小心了,怕自己说错话,就招来天寿帝对自己、对谢家以及对太子的不喜,所以能不说,他就不说,而是留到私下里,去劝诫闫相公。
至于闫相公听不听他的,那就两说了。
詹不休更甚,他是明面上、私底下,全都装哑巴,虽说武将在朝上本来就没什么发言权,但沉默到了他这种程度,也是十分少有。
这倒是让尚西关和耿文锦放心了,他们怕詹不休跟他爹一样,除了打仗特别厉害,口才也不遑多让,在朝的时候,一张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把其他朝臣说的哑口无言,且因为他是武将,知名的能打,别人也不敢跟他争论,怕他一个生气,就出手打人。
等到不在朝的时候,本以为人走了,也就消停了,谁知他三天一封信的往回传,除了敦促皇帝,就是攻击奸臣,偏偏他地位极高,皇帝又离不开他,搞得当时好多人都在背后骂他,说他就是出去打仗了,也依然像个小鬼似的,阴魂不散。
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恨呢,詹慎游锋芒毕露,让奸臣们集体仇恨他,这才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詹不休作为他的儿子,吸取教训情有可原,可也不能吸取到这个地步吧,一句话都不说,就当自己是个木偶?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天寿帝,都对他暗中摇了摇头,觉得这人实在是无趣。
孟昔昭晃晃脚腕,又揉揉耳朵,完全不关心他们说什么,只一心盼着快点结束,他好出城去,看看庄子上的情况。
半个时辰以后,天寿帝终于宣布下朝了,谢原本来还想叫住他,跟他说点什么,谁知道一阵风刮过,孟昔昭已经没影了。
谢原:“……”
罢了,下次再说吧。
…………
已经彻底入冬了,孟昔昭的马车没有皇宫的好,太子想把自己的送给他,但孟昔昭觉得自己还不想死,于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坐在马车里哆哆嗦嗦,手中就是抱着汤婆子,也止不住腿冷胳膊冷,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那边的管事知道孟昔昭会过来,早就提前点上炭盆,而且按照金珠姑娘的吩咐,一连点了六个。
进入暖和的室内,孟昔昭喟叹一声,总算是舒服了。
活动活动筋骨,他让金珠去把人请过来。
片刻后,那人嘟嘟囔囔,满脸不情愿的过来了。
隆冬时节,大家都在屋子里猫冬,滕康宁如今体质也是不如从前,先去匈奴,再去南诏,期间还到处跑,各种救场,身上那点膘,早就在南诏战场上掉了个干净,回来以后好吃好喝,草药管够,孟昔昭还给他安排了两个资质不错的学徒,以及两个天生就听不见、也从来都没读过书的婢女,把滕康宁哄的这叫一个舒畅,让他一辈子不出这个庄子,他也没什么意见。
好日子过习惯了,滕康宁就忘了自己的劳改犯身份,对孟昔昭这大冬天还非要把他叫出来的行为,也颇有意见,但等进了室内,看见孟昔昭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滕康宁脑后的小针笃笃笃的扎了他好几下,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是个去哪、哪的皇帝就要死的狠人啊……
他可不敢再摆架子了,连皇帝都说杀就杀,更别说自己这不值钱的小命了。
于是,他老老实实的给孟昔昭作揖:“草民见过孟大人。”
见他知趣了,孟昔昭这才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指着一旁的椅子,孟昔昭说道:“坐。”
等滕康宁坐下,孟昔昭也不跟他废话,直接问他:“上回你开的方子,我已经用上了,如今我若是想提前引爆,是不是需要加大用量?”
滕康宁眨眨眼:“不可。”
孟昔昭也不生气,只是疑惑的问他,“为什么?”
滕康宁:“我给大人的用量,就是最安全的用量,加一分,会引起用药人的体内不适,他会发现自己不舒服,减一分,药量不够,虽然依旧能积少成多,但积攒的时日,会增加三倍。”
孟昔昭:“……”
他沉默一瞬,又问:“发现体内不适的话,会怎样?”
滕康宁耸肩:“自然就会去看大夫了啊,大夫把脉以后,也会察觉到他的脉象有问题,会当他是阴阳两虚来诊治,我配的方子,虽说比真正的阴阳两虚更加激烈,可若他服用了调理的药物,那药效就会被中和一部分,积攒的时日,照样也会增多。”
孟昔昭听懂了,如此说来的话,确实是不能加大药量,天寿帝那么看重他自己的身体,每三天都请一次平安脉,要不是滕康宁有本事,能把毒素冗沉于脉象看不到的地方,想下慢刀子害他,还真是十分的不容易。
可孟昔昭又十分着急,大军提前回归了,他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必须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而大军凯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只好放低姿态,对滕康宁说好话:“于毒理一道,你是天下第一人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令其提前吗?”
滕康宁捋着胡子,幽幽的看向孟昔昭。
他只负责提供方子,不管孟昔昭是想下在谁的身上,不过由于孟昔昭这回的条件太多,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么多的条条框框。
像什么不能直接口服,必须借用其他物体发挥效用,还有一定要隐蔽,绝不能被其他人诊断出来,以及最好不是靠气味起作用,他只想下在一个人身上,不想让别人也遭殃。
如此苛刻的条件,又如此有挑战性,滕康宁闷头研究了半个月,最后放弃了他研究了一辈子的方向,转而开发了另一种毒/药。
即€€€€不再是入口即毙命,而是春雨润无声一般,勾起人体当中本就积攒的虚气,憋住肝肾,令其衰弱、上亢。
通俗的讲,就是要在短时间内,借助药物作用,完成几十年才能完成的三高过程,最终导致脑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