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一半。”姜换又抿了口甜得发腻的苹果汁,“在星大读商科,金融还是经济什么的,得学做会计呢。我对那个确实没兴趣也没天赋,学得很痛苦。后来去英国就换了专业,geography,稍微没那么痛苦可还是提不起劲。”
他说得轻易极了,喻遐心里却轻轻地一疼,对姜换的羡慕与向往又多了几分。
停顿很久,姜换转向喻遐,说:“我那时候跟你差不多,家里提供不了什么支持所以要继续读只能自己打工赚钱。但我又想到处玩,所以总把自己搞得很狼狈。”
“你怎么知道我€€€€”喻遐诧异到半截,先把自己说服了,“也对。”
暑假打工,四处兼职,为了800的日薪高温天当群演。
在不知内情的旁人看来,没有比勤工俭学更合理的解释了。
“那时候做过许多份兼职,为了省钱一年多没有回家。后来赚够了路费第一次去伦敦找朋友玩,就遇到许为水了,很巧。”姜换说到这时笑了笑,可那笑意是冷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陷入回忆的朦胧。
“遇到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为钱发过愁了。”
分明应该是转折点,标志着往上走的一句话,姜换的语气听来却一点也不兴奋,反而带着莫名困恼,好像这对他而言并非一件好事。
喻遐问:“你不喜欢《蓝太阳》吗?”
他该怎么对喻遐准确描述这些复杂感情,所有人看来都是崭露头角的处女作,却是一场难以启齿的交换。
姜换回答他:“我不喜欢拍电影。”
差不多算记忆中第一次,姜换主动地和谁聊起他出道之初的来龙去脉。
被发掘拍电影那年并不如有些媒体夸大其词,他正处在迷茫的十字路口,相反,姜换彼时很清楚要做什么,毕业,回岛,再找个足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学生时代,烦恼与困惑都朴素,至少比现如今伸手抓不见任何的虚无要正常得多。
许为水所言“电影艺术”,似乎为他那个“养活自己的工作”搭了一座桥,让他多一个选择,于是姜换办了休学一年手续,和许为水一起回国拍摄。
《蓝太阳》在艺术层面无疑是成功的,姜换在欧洲几个电影节走一遭,赞誉和夸奖听多了,加之过程不算难熬,难免产生以此为下一步的目标也不错的念头。
正在这时,许为水提供了一份合约。
“他说会为我量身定做5部电影,我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姜换说到这儿,舌尖发苦,分不清是香精过量还是回忆太折磨。
喻遐问:“这不是很好吗?”
所有人的反应都会和喻遐一样,包括当年的姜换。
前一天还是穷学生,潦倒,无人问津,因为种族歧视找兼职都受限,后一天就收到了威尼斯电影节的邀请,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纸醉金迷的奢华世界,谁能抵挡得住?
姜换现在想,只觉得他太草率,但是再来一遍他不能确定自己会选另一条路。
“我妈妈……嗯,养母。”他再次轻描淡写地带出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私隐,忽视了喻遐表情一瞬间僵了僵,“我养母那时丢了工作,房贷拖着,眼看还不上,许为水就送来了这个合约和这么好的机会。”
“她帮你签了吗?”
“劝我,”姜换纠正用词,“她劝我签了,我同意,然后把钱划给了她的账户。”
“为什么?”
“觉得她比我更需要钱。”姜换往后靠在长椅上,仰起头,树影婆娑间竟漏了一两点月色,“也有感激,我从小就对她非常感激。”
喻遐不吭声,长久地望着他,眼睛里有光闪烁着。
姜换停顿了须臾。
他又有点想抽烟了,第一次提起,语句不熟,好像说的别人的故事。前面尚能泰然处之,惟独在这一段,起点模糊的时候,姜换左肩的旧伤就开始隐隐作痛。
最后他找了个折中的表达。
姜换说:“她把我从福利院救出来,还治好了我的……伤。”
他到底没用那两个字: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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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没有不喜欢。”
糖浆含量超标的苹果汁还是被姜换慢慢地喝完了,喻遐和他在街口下了出租车,耳边仍嗡嗡作响。
难以置信,姜换竟然跟自己回了家。
四十分钟前,姜换说完那句话后就缄口,仿佛挣扎了好一会儿仍然选择到此为止。
喻遐已经听了很多属于姜换的秘密,每一句都是额外赠予的,所以不为他突兀的半途而废的剖白而心焦。他从容地点点头,发现对方正烦躁地摩擦着右手的指尖,大拇指反复捻过无名指边缘。
“你想抽烟吗?”喻遐问。
他不抽烟,但他从烟瘾很重的叔叔那儿见过类似动作。
姜换否认:“不想。”
喻遐又瞥过姜换的手指,宽容地说:“没关系。”
姜换坚持说不需要,同时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身前的口袋。
他今天穿一身米白色偏运动的套装,材质柔软,版型宽松,把姜换衬得格外温暖,双手都揣进小腹口袋时像一只袋鼠。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果汁喝完了,也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
姜换看了眼时间,喻遐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连忙说:“你要回酒店了吗?”
“我不忙。”姜换答非所问。
喻遐一时没能理解,可姜换的眼睛很深地望向他。
校园照明的路灯被高大梧桐遮去了一半,光点如雨,树影婆娑,昏暗环境里喻遐却发生错觉,好像看见了姜换藏在单眼皮里那颗很浅的痣€€€€他趁姜换睡着仔细看过一次,靠近眼尾的位置,灯光闪烁时它像一粒尘埃。
又来了,状似深情的目光,喻遐被他这么望着坚持不了半分钟就投降。内心仿佛就此打开,虚与委蛇的谎言全都就地删除,只剩最真实的渴望。
想和他独处,时间久一点更久一点。
哪怕被当成恬不知耻。
“那……”喻遐想自己居然顺畅地说得出口,“你去我家坐坐吗?”
然后姜换就真的答应了他。
直至现在,除了恍惚与惊喜,思忖该与不该的犹豫慢半拍地浮上来,但已经没法反悔。
喻遐从鞋柜深处找到一双买给喻庆涛但还没被穿过的拖鞋,姜换靠在门框那里,两根手指勾着装冰淇淋的塑料袋。
路过街口的便利店时姜换说想去逛一下,喻遐没跟着,等他出来,发现姜换买了两盒冰淇淋,是前几天简€€请他们吃的那个牌子。
路上吃了一盒,剩下那盒草莓味现在化了一半,香味就更加甜腻了。
“我放冰箱。”喻遐接过来。
出厨房后姜换还站在玄关,他慢吞吞换鞋,踩着凉拖却不着急入户。
喻遐的家安在一座房龄快和他年龄一样的灰色水泥单元楼角落,内部还算宽敞,可少了点普通人家的烟火气,冷清,杂乱,窗帘拉拢一半,外间的防护栏镀着一层陈旧的铁锈红。八月底的东河还有盛夏的暑气尚未散去,一楼又热又闷,站一会儿后背就起了汗意。
暖黄灯光让空气更升温,喻遐觉得局促,越发后悔他不应该带姜换过来。
家本该温馨而私密的,但他的家只是个临时居所,毫无布置和装修可言,贸然在前袒露无疑€€€€何况是关系这么特殊的人。
说不定姜换也后悔,为什么要同意。
在外面还有学生气质的包装,有咖啡,素描,让他不那么悲惨。清贫和无序的生活或许已经打碎了他在姜换心里的好印象,姜换现在一定更同情他了。
事已至此,喻遐尽量让话语轻松点,好显得他没有自卑。
“你喝水吗?”
“不用。”姜换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他仔细地看了很久玄关处那个空置许久的玻璃鱼缸,里面现在塞满了钥匙、纸巾盒、消毒液和棉签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姜换的视线随即落在旁边被遮挡了一半某只相框,白色珍珠棉垫底,完全失去水分的深棕色花瓣被完全摊开,像一只形容枯槁的蝴蝶€€€€缅桂花。
从雨季的临水镇一路跋山涉水经过几千公里,自大山腹地来到东海之滨,东河没有缅桂花,那么答案就是唯一的。馥郁已经不再,姜换看了它很久,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这就是“珍视”两个字最直接的展示。
喻遐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匆忙又笨拙地推了一把那只鱼缸,哗啦啦地响。
把相框全挡住了。
姜换眼睛一垂,装作刚才并没有发觉,感慨地说:“你家外面好像我以前住过的一间房,屏州叫骑楼,我们叫唐楼,在当时的马头围道。”
姜换边说边自然地走进门,没有在客厅停留,而是和喻遐一起进去次卧。
“我知道马头围道。”喻遐说,“10年左右的时候有一排楼倒塌了,上过新闻。”
“嗯,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搬走了很久。”姜换轻描淡写地提起,“倒的有我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屋,房龄太老。”
眼下脚底这间房子大概没比那排楼年轻到哪儿去。
这话喻遐听着刺耳,但他的自尊心微不足道,还要越发装得无所谓。
房间顶端亮起一盏白炽灯。
虽然床上刚换了四件套,也好好拖地擦桌将床头收拾得整洁了,但在姜换面前,这些老旧家具和洗得发白并无遮光作用的窗帘寒酸而狼狈,仿佛应该出现在垃圾站,而非对姜换介绍:这是我的房间。
喻遐侧过头,手放在衣柜的棱角处上下摩擦,小声道:“我可能不该让你来,我……这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
“你自己?”
喻遐没想到他的重点在这儿,懂了什么:“不,我……我爸爸在医院里。”
姜换已经随意地坐在床边,他伸手捏了捏喻遐的被子好像在评判是否应该出现在夏天,他低着头时,有两缕长长的碎发遮住了嘴角。
“记得你好像提过。”姜换没笑,声音低低地沉下去。
“嗯,他现在情况不太好,住了半年多了。”
姜换思索着问:“你母亲……”
“走了。”
然后姜换无法应对似的陷入安静。
“一直不想让你知道。”喻遐站在他面前,垂眼,他的手被姜换拉过去捂在掌心,这动作让他轻轻地酸了鼻尖,“我上出租车就觉得后悔,带你来干什么,这些都是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也没有过来的必要。”
“可能有必要。”姜换掀起被子的一角,语气平静,却好像批评他没有照顾好自己一样地说,“三伏天,被子用这么不透气的啊?”
喻遐回过神时他反握住了姜换,嘴唇颤抖,半晌吐不出连贯字句。
一瞬间,姜换几乎觉得那句“走了”别有所指。
于是断定喻遐在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