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好似泼出来一般,下得越来越大。
厚重的云层雷电交加,像神明的怒吼,也像佛祖怜悯众生的眼泪。
泪水灌溉干涸的土地,冲刷触目惊心的鲜血,形成一道道发黑的污泥,流向伤痕累累的大地。
遥迦踩到湿黏的泥土,脚底打滑,没站稳摔了一跤。
可她不敢停留,丢了伞一股脑爬起,只身冲进滂沱大雨里,头也不回。
天色渐黑,周遭的环境越加偏僻,半个活人都看不见,只能隐约听见野兽的喘息。
阵阵阴风刮过,全身湿透的遥迦打了个寒颤,一只手抱住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张照片。
走了许久,身上的衣服都快吹干了,仍是没看见一个人影,遥迦心底隐隐慌了起来。
她试探性喊了几句:“阿景€€€€阿景你在哪?”
无人回应,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想必对方不会那么轻易让她们见面。
一直走到约定好的目的地,遥迦环视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后背逐渐生出层凉意。
“还记得这是哪吗?”
一道缥缈又冷淡的女声传入耳中,在此刻的情景下听着格外€€人。
遥迦猛然回头,一袭红衣的苏典进入视野中,不疾不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颇有闲情逸致,手里提了盏手工编织的花灯,花灯上印了“平安”俩字。
遥迦面色忽变,认出那是郁南镇特有的花灯,是每年年末时,镇民们用于给家人朋友祈福的。
她曾经送过一盏给易绛,和苏典手里的一模一样。
而自己此刻在的地方,正是郁南镇的废墟之上。
遥迦知道对方是故意的,努力忍住心底泛滥的痛苦,反问道:“阿景呢?你不是说只要我来这里,就能见到她吗?”
三天前,她忽然收到了一只匿名包裹,包裹里是遥归景的照片和一封信。
信中告诉她遥归景还活着,如果想要见面,就不要惊动任何人,按照要求独自到指定的地点去。
遥迦曾考虑过,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邵揽余。
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打断了她的念头,自己不能再给邵揽余拖后腿了。
趁着邵揽余最忙碌的时候,她轻车熟路躲掉监控,私自从榕宁逃走,用偷来的通行证离开柏苏,一个人来到了水深火热的边境线。
忽略掉遥迦的问题,苏典提起那盏灯欣赏片刻,说话的语气却是凉飕飕的。
“易绛死了后,你有想起过他吗?那天是你亲手开的枪吧,除了你,他不可能让自己的枪落到别人手里。”
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耍了,遥迦不由得急躁起来,心情多了种期待落空的愤怒感。
“你听不见吗?我问你遥归景在哪!”
她猛地靠近对方几步,憔悴的脸色浮现一抹偏执,心底仍旧抱着那么丁点期望,几乎用上了乞求的语气。
“你告诉我,阿景是不是真的还活着?苏典姐,你告诉我好不好,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邵揽余也不会再信任我了,苏典姐我求你,你让我见她一面好不好,就一面行吗,她是我妹妹,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遥迦说着哽咽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拉苏典,却被对方一胳膊无情挥开。
祈福花灯掉在了地上,花芯仍在顽强地燃烧着,遥迦左脸倏然一疼,苏典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遥归景早就死了!你这辈子再也看不见她了。”
“你骗人!”
遥迦突然被这句话激怒,整个人怒不可遏地向苏典扑去。
孤寂的废墟阴影里快步走出几个士兵,在遥迦碰到苏典之前,粗鲁地将她双手反扣,用力怼在了树桩上。
枯枝插入了肩膀,后背一阵烧灼剧痛,遥迦咬牙忍痛,眼底泛起了泪光。
泪光下的眼神,倒像一只困入牢笼的野生动物,无比凶狠地盯着苏典,仿佛恨不得剜其血肉。
苏典直面她的目光,嘴角轻挑,一步步走过去,枪口抵上了遥迦额心。
“你知道,易绛在临终之前,亲口说的遗言是什么吗?”
遥迦倔犟地瞪着她,一言不发。
苏典逐字逐句道:“他说,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事,只希望用自己二十几年的忠诚,求忏摩放你一条生路。”
话落,枪响惊醒了沉睡的废墟,遥迦怔愣的眼神定格在了某一刻。
停了少顷的大雨,再一次降落起来。
少女的身体软塌无力,缓缓跌进泥地里,倔犟地睁着双目。
失去聚焦的目光映入一盏祈福花灯,烛火忽明忽暗,燃烧的花芯经不住暴雨洗礼,最终无声湮灭于泥沼,至此长眠。
第131章 倦鸟林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破晓时分停了。
许久不见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清晨,基地早已忙碌了起来。
费慎整夜未眠,听着窗外暴雨初歇人声嘈杂,全身骨头像是被敲碎又重新组装,哪怕稍微动一下,都有种劫后余生的乏力感。
薄薄的里衣被汗液浸透,冰凉的贴在身上叫人不舒服,费慎迟缓撑起身,动作看起来十分疲惫懒,下了床,趿着拖鞋走进房间浴室。
泡了个晨浴,费慎险些在浴室里睡着,好在重新睁眼后身体轻松了不少。
他一件件穿好制服套装,走出宿舍楼,脸色已然变得神清气爽。
托前头领刘水淼的福,北图塔的基地建得很是宽阔豪华,各类设施一应俱全,资源也非常丰富,这么多人待在基地里,自给自足生活几个月完全不成问题。
早上七点,正好是食堂供应早餐的时间,费慎踏过台阶水洼,往食堂楼的方向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偶尔几个巡逻的军士会向费慎行礼,若不是军队里的士兵,看见费慎肩上的军衔,也会向他问声好。
而人群中有个鬼鬼祟祟的背影,不仅故意避开费慎的视线,还多次试图绕道而行。
费慎本想当作没看见,奈何那人自己做贼心虚,偷偷摸摸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时不时往这边偷瞄,连掩饰都掩饰得极其明显。
费慎实在装不下去了,索性拐了个弯,消失一会儿后,直接在食堂门口将人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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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提醒过你,少在敏感的地方表现得鬼鬼祟祟吗?”
被抓了个正着的费柯澜大惊失色,瞪着双眼,努力做出意外又惊喜的表情。
“小、小慎哥?你怎么也在这,好巧啊。”
“别装了,一点都不像。”费慎拒绝了对方的表演,直言道,“你来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科谟军的军医团队组长,早在到边境前就告诉了他,费柯澜也在队伍里面,作为小组成员加入到这场军事战争当中。
不仅如此,刚到基地当天,费慎就看见了费柯澜帮忙抬担架的身影。
他并未阻止,也没上前搭话,总归对方是学医的,这次是个很好的实践和锻炼机会。
反倒是费柯澜自己,一副鬼鬼祟祟做贼心虚的样子,见到费慎就躲。
“啊?啊……哈哈,原来是这样。”
费柯澜干笑两声,油然而生一种自作多情的尴尬。
费慎没对方那么丰富的情绪,既然已经打过招呼,也没什么好说的,随口道:“走吧,一起去吃早餐。”
费柯澜面露遗憾,指了指费慎背后。
“我说好和我几个同事一起,他们在等我,要不下次吧小慎哥?”
费慎顺着回头看了眼,都是医疗队里的人,点点头,他错开方向独自走进了食堂。
吃过早饭,费慎换了套更正式的军装,气质极为器宇轩昂,随后带着几个士兵去了基地大门口。
不消片刻,一整列价值不菲的轿车,准时出现在了基地外。
费慎眉宇间流露出笑意,亲自上前,打开了其中一辆车的后车门。
他微微低头,视线与车内的邵揽余撞了个正着。
邵揽余唇边含笑,少见地穿了身黑西装,€€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装,放大了他温润气质中的那股稳重,整个人都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沉淀感。
费慎却一眼看出对方游刃有余的外表下,隐藏得很深的疲惫。
他半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调笑间多了份郑重珍视的意味。
“请吧,邵老板。”
邵揽余唇边笑容加深,搭住那只手下了车。
一股钻心的冰冷直抵掌心,邵揽余还未来得及好好分辨,费慎不露声色将手抽了回去。
邵揽余目光状若无意划过对方的手,面上半分不显,神情如故道:“来到人家的地盘了,先去拜访一下姚城主吧。”
费慎并无异议:“行,我带路。”
一行人去到姚睿办公室,姚睿受宠若惊,见到邵揽余直问好。
邵揽余还算热情地回应了他,屏退其余人,只留下三人在办公室里,姚睿立刻询问了有关李奉青的情况。
邵揽余说:“青叔一切都好,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喜好清净,多年来深居简出,很早不过问外面的事了。”
姚睿点头,长叹一声:“想当年城主还在北图塔时,兄弟们各个团结一心,只可惜后来……”
没时间陪对方感慨往昔,邵揽余简要说:“虽然青叔不再是城主,但他心里始终牵挂着北图塔,前阵子还托我给姚城主您带一句话。”
姚睿连忙道:“您说。”
“不要拘泥于眼前的处境,北图塔的存在靠的不是一个名号,是组织上下同心同德,城主深谋远虑的功劳。取势不求利,知止而有得。姚城主是聪明人,想必会明白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一番简短的交谈,留下陷入深思的姚睿,邵揽余和费慎去了基地医疗大楼。
谢掩风何潭两人,昨天同时进行了手术,术后被推进了双人病房。
万幸他俩身体素质过硬,受了那样重的伤还能坚持住,经过一夜重点观察,目前已渡过最危险的时期,后续只需要慢慢修养,差不多就能完全恢复。
到病房的时候,两人还没清醒,处于半昏迷状态。
病床旁放着心电监护仪和输液架,同样的病号服,同样雪白的床单,以及如出一辙虚弱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