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了出去,轻轻碰到他肩膀,池羽好像在睡梦中有些排斥,身体动了一下。梁牧也又收回了手。
他轻手轻脚地搬了个凳子,就在旁边撑着下巴坐着,看着他。他想,这张单人床看起来比斯阔米什那个还宽敞点,如果他硬是要躺上去,应该也是有空间的吧。或许床本身是一样大的,可是池褪去一切衣物,穿着个病号服,在一沓被子里面,显得更单薄。他说不清楚。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池羽开始翻身,嘴里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像是呓语。
梁牧也以为他醒转,就伸手开了床头灯。
没想到池羽被这强光线一照,反应更加剧烈,他不断地挣扎,大口呼气,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要€€€€“
车灯,远光灯,大雪,世界崩塌,翻转,然后沉寂。
又是噩梦。
张艾达昨晚在陪床,池羽就硬撑了一晚上不敢阖眼,他知道闭上眼睛后他会看到什么。亲历过雪崩的人,很难不重新回顾那一刻。可在张艾达面前,他没有资格脆弱。
撑到了今天下午,他终于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梁牧也看他这个状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左侧轻轻叫醒他名字。
叫了三次,他终于醒转,眼眸里的困惑和急切更多。梁牧也的手一直放在他肩膀上。
“是我。池羽,看着我,是我。呼吸,注意呼吸的节奏€€€€你没事儿了。”
深呼吸。吸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呼€€€€呼气。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注意节奏。我是安全的。
得过了五分钟,池羽才完全平静下来,他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梁牧也拿了个毛巾帮他擦了擦,又给他递水。梁牧也在看到他的反应后,就把床头灯又熄灭了,两个人在黑暗中无言对视。
最后,是梁牧也先说:“我来晚了。”
池羽几乎是本能地回道:“没关系。”
“我想€€€€”
“你能€€€€”
梁牧也终于忍不住,没等他话出口,就凑上前去,紧紧拥抱他。不敢碰他肋骨往下,他就搂着他的肩膀,以一种要将他灵魂揉碎和自己融成一体的力度。
“对不起,我来晚了。”梁牧也又说了一遍。
池羽叹口气,把下巴放在了他锁骨窝。
“昨天……我也本来就该是睡觉,没关系的。”池羽似乎是想给他解围,可话没说完整,声音就哽咽。有些太不真实了。噩梦到美梦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从惊恐中醒来,又跌入实打实的怀抱之中,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不是昨天,”梁牧也低着头,抵住他左边耳朵,似乎是怕惊扰到他,轻轻地说,“不只是昨天。池羽,我来得太晚了。”
池羽抱他抱得太紧,好像生怕自己一撒手人就跑了。他胳膊又很有劲儿,勒得梁牧也肋骨发疼,右肩膀也酸涨起来。可梁牧也一句话也不说,就维持着这姿势。两个人在黑暗里紧紧相拥。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门被叩响。梁牧也稍稍放下胳膊,但还是执意拉着他的手腕。他咳嗽一声,示意张艾达可以进来。
“我……来拿一下电脑。醒了?”张艾达轻声问。她刚刚在外面,也看到了房间那盏灯亮。
“刚过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别采访了吧。”梁牧也能猜到她意思。池羽刚刚经历了可能是人生最惊险的一次雪崩后逃生,普通人光身体恢复就要十天,目前他输液都没输完,两天吃不进去任何东西,还要接受媒体的盘问,要去复原这场悲剧,以第一视角重新亲历一切。实在是残忍。
可张艾达没理他,只看着池羽。池羽扫了床头柜一眼,梁牧也就又把水递给他。他喝了口水,才说:“五分钟。让我穿上件衣服。”
张艾达摊手,那意思是,他已经决定了。梁牧也就没再说什么。
临走之前,张艾达又嘱咐他:“不要评论赛会方的事情,一切都还在调查中。就说说你自己。也不要说你做错了什么。我会告诉他们不要拍照。”
池羽点点头。五分钟过后,张艾达起身开灯,走向门口。池羽胳膊肘推了推示意,于是梁牧也在最后一刻,才放开他手腕。
说是五分钟,张艾达还亲自筛选了人,只放她眼熟的媒体进来,可最后还是变成十五分钟。梁牧也在屋外听着,池羽的话仍然很少,可思路清晰。说来说去,大意也就是一句话。
大山野雪充满了未知性,危险也是这项运动的一部分。能够幸运生还,要感谢我的朋友们,和救援人员们的努力。
梁牧也和张艾达在门外,一左一右靠着门框,好像门神一对。张艾达每听池羽每说一句,都微笑着赞许地点头,难掩自豪。可梁牧也每听他说一句,眉头就皱得更深一点,他心里头难受。
他不禁想到一年多前,在他家门口,池羽在回城的路上睡着,又在睡梦中惊恐发作。那时候,他推开他的手,一个人往阴冷的屋里走。如今,很多事情依然没变。来了不代表一切,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等晚上六七点钟,大夫过来检查,各路媒体得到了点能写的素材,这会儿才散得差不多。等检查完毕,大夫说明天可以出院,张艾达终于可以去宾馆休息一宿。
池羽终于又吃进去点东西。梁牧也坐在他旁边也吃了两口,可他根本没什么胃口,一直在帮池羽拿东西和递水。
等看他吃饱了,有力气了,梁牧也才说:“你现在……想聊聊吗?不想的话,可以歇会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池羽这次说得坚定:“我想。在重庆,你匆匆忙忙就走了€€€€”
“是我没说完,”梁牧也抢着说,“答案是可以。我愿意。也不是因为你去巅峰挑战赛,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只因为你……是你。其实……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池羽,我叫你去云顶,就是想跟你表白的。”
池羽听他这么说,也是有点惊讶。
可他仍是说:“你说的,我都信。其实昨天……不,前天,我去参加巅峰挑战赛,也不全是为了你,”他有点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可我确实是想,是为了黄鹤,为了一格,为了郑哥。你们的努力,值得被看见……”
梁牧也想回应什么,可一时间语塞,他没说出话来。这实在是太像是池羽会说出来的话了。他不会玩儿爱情游戏,明明手握王牌却不懂得怎么吊着人,他只把最赤诚的一面剖给自己。确实不是为了自己,至少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群人的梦想。可此刻,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知道,”梁牧也隐去之前在北京和杨立峰那个饭局上的种种,只是说,“飞之前,我得到消息,电影过审了,明年一月首映式见。我希望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池羽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太好了。那就太好了。”
梁牧也清了清嗓子,这才说:“我也有别的话对你说。”
池羽十分紧张地点头。
梁牧也这才开口,慢慢地说:“有些话……我得先说在前头。池羽,我不是个好的哥哥,不是个好的朋友,更不是一个好的爱人。我很自私,我做的所有决定,能做到的只有对得起我自己。之前的一年多,不,之前四年里,我忽略过你的想法,误解过你的好意,总把事业、理想这些虚无的东西放在你的感受之前。其实,真正需要请求原谅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看好了,你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考虑考虑,是否可以能……”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这次,竟然是池羽先笑了。“我选择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个问题吗。如果是,我可以回答你。”
“不是我问你,应该是你问你自己。”
可池羽执意要说:“梁牧也,我选择的是零下十度还送我回家的人,是帮我争取到第一笔赞助的人,告诉我是我的就是我的,是给我找到了梦中那座山的那个人。”
梁牧也抬头,只看着他眼睛。“那都是我……”
池羽在这一刻,好像恢复了元气,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话赶着话,他竟然又打断了他,一口气说道:“不是所有十二岁小孩长大以后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今年二十四,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首降记录也好,世界冠军也好,大山粉雪也好,除了你。我……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朋友,怎么定义爱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给你点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我要的,是你这样的人。”
那个眼神,仿佛又回到钻石碗底,他们视线相对那一刻。短兵相接,是灵魂震颤。
许久,梁牧也坚定地回道:“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还是在棚内拍广告和杂志。我重新滑雪,重新看到熠川曾经看过的风景,重新拿起相机,我登上了CMDI墙,我重新和朋友聚在一起做我们喜欢做的事,我补全了熠川在最后两年的宝贵记忆。这些€€€€都是因为你。池羽,《攀》这部电影上映,很可能是因为你的努力,对我个人来说,这部电影的开端,一切的开端,也都是因为你。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从加拿大走的时候,你问我当没当真,我欠你一个正式的回答。我当真了,那时候是真,重逢以后是真,现在也是真。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不要再受伤,希望你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我会尽我所能,把最好的给你,把我有的都给你。
“你说的那些事,作为朋友,理所应当。作为爱人,我做得还不够。”
池羽说:“那就做给我看。我们……做给对方看。”
梁牧也点点头,应道:“好。”话音刚落,他终于忍不住,捏着他的下巴,尽量撑着上半身凑过去。
他的梦中人,终于也回来了。梁牧也闭上眼睛,手指放在他眼角那个小括号上。像要打开一道折叠的秘密一般,他尽力地,细密地,极致温柔地吻他。
第74章 落地
次日清晨,张艾达同他俩一起赶到机场。本来一行三人要乘同一班飞机回北京,在机场的时候张艾达突然接到个电话。
梁牧也在旁边推着三个人的大包小包办手续,还是池羽先问张艾达:“怎么了?”
张艾达只说有别的事要去趟上海,直接拿走了行李去赶另一个航班了。她手底下不止有池羽一个人要管,还有其他商务会谈和活动,这两天因为池羽出事,她一拖再拖。
把池羽托付给梁牧也的时候,她还是千叮咛万嘱咐。
“尽量别让照相,不接受采访,帽子口罩戴好,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上,最好啥都别说。到北京给我信息。”张艾达又嘱咐了一遍。
梁牧也笑着点点头:“艾达姐放心。”
张艾达叹口气:“我还真是放不下心。”
话是这么说,昨天梁牧也赶到以后,池羽心情几乎是隔夜放晴,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都一直在走神。他说自己收拾,可到最后还是梁牧也帮忙打包的,从进医院他换下来的衣服,到各种雪具,都分门别类装好。他在屋里闪赚腾挪,池羽就盯着他的背影笑。
过去一年,池羽都像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一样,自己默默消解所有的痛苦和压力。张艾达也看在眼里,也跟他说过找人聊聊,池羽也听话地没拒绝,可收效甚微。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机场人群熙攘,梁牧也一直拉着他,以最快速度穿行于机场。念及池羽还断着两根肋骨,所有东西都是他帮忙拿的,而他昨天带来的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帽衫又借给了池羽。一路偶尔也有看到认出他的人,零零星星几位,看起来也都像是路人,只举起手机拍照,没上前打扰。
快到安检的时候,终于是看到一个扛着大镜头的。梁牧也自己就是摄影师,一眼就看得出来,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挡镜头。
“兄弟,别照了,谢谢配合啊。”
那扛着大家伙的摄影师说了几个字,他没听清,他忙着拉着池羽往前走。
那个人把镜头放下来,叫:“梁牧也!”
这回,池羽都听见了。
梁牧也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也抬起头一看:“沈斌?”沈斌也是他大学同学,他新闻系的,这几年一直做记者。当年梁牧也去珠峰大本营拍了一系列垃圾成山的纪实摄影,就是沈斌写的稿,两个人合力一起,把当年的户外圈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哎哟,你还认得出来啊。”
梁牧也脸上有了点笑模样,可手还是习惯性挡在镜头前面,没拿下来。
“你也是来……?”
沈斌点头,问他:“怎么是你跟着?”
梁牧也笑笑,没回答。
沈斌又问:“着急走么?”他做了个手势,指指吸烟区。
梁牧也看了看四下无人,就让池羽去便利店买点喝的,他和沈斌去转角吸烟区聊两句。
沈斌递烟,梁牧也拒绝,他就只给自己点上。
“你来晚了啊。《周报》记者在医院门口都蹲两宿了。”梁牧也知道他来意,一个专注户外体育方面报道的记者跑来新疆做什么,多半是和巅峰体育赛事出现重大意外事故的新闻有关。
转角另一侧,池羽走得很慢。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面掏出了小小的入耳助听器。
沈斌苦笑:“大运会的专题报道还没写完,主编说你不是哪儿有新闻就想跑哪儿么,让我来新疆,”他吸了口烟,说,“国内现在这股极限体育金钱热你也知道,户外越野跑救援站设置有问题导致大批选手失温,超级马拉松出现踩踏事件,大山滑雪项目在直播中直接雪崩了……上百万的品牌赛事进行之前,保障安全的基本工作都没做好。我听说,是几位选手和红牛的摄影大哥上去救人的,赛会方在旁边干瞪眼站着。你看看,你觉得有的写不。”
他虽然晚到两天,可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有些内部消息梁牧也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由得心生佩服。沈斌还是沈斌。他点了点头。
“既然你都觉得有的写,给我个专访吧,我跟池羽说两句话,问他几个问题,”沈斌说,“梁牧也,咱俩认识怎么些年了。我不感兴趣那些花边新闻,你也知道我会写些什么。”
梁牧也摇摇头,还是就事论事:“老沈,这个我真做不了主。池羽的经纪人在飞上海的航班上。你要是获得她的同意了,之后在北京通过她安排。”
沈斌又拿出一张王牌:“这报道出来以后,对立峰体育很不利,估计他们几年之内都不能举办这种级别的赛事了。”
他当然知道梁牧也和杨立峰的那些恩恩怨怨。当年,是他打响的这第一枪。
其实沈斌做的这个主题很有社会价值,若无利益纠葛,梁牧也定是举双手赞同。可今天,他的立场不一样了。池羽身后有赞助商,身前有比赛仕途,说实话本没错,但若他的话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利用,很可能会对他之后的事业不利。这点道理,梁牧也当然不需要张艾达来教他。
沈斌叹了口气。
梁牧也这才开口:“比赛举办二十四小时内下了新雪,没有人听到炸山的声音,据工作人员说,当天早上也没有进行人为触发雪崩控制风险,哈希勒根的地方是巅峰体育的某个领导€€€€可能还真不是杨立峰,看着一张图片拍板决定的。给选手装备清单没有准备安全气囊,甚至连其他雪崩装备都没列出来。当天,有两位选手直接退赛,都没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