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Mac Daddy Face
池羽隔着咫尺距离,也感觉到了对方在那一刻的情绪转变。
惊讶归惊讶,梁牧也仍是说:“这几天你累了,我状态也不好。我们晚上再聊这件事。”
所谓“感觉”,也就是经验积累下形成的一种主观判断。梁牧也自己就单凭“感觉”二字数次做出决定,放弃原定目标折返。他逼着自己理性地换位思考,自己的感觉作数,凭什么池羽的感觉不作数?
“那今天……”池羽话总说一半。他看向墙上立着的雪板。
“今天不拍,我跟你滑吧。” 再次出乎他意料,梁牧也凑过来,仍是习惯性地摸了摸他头发,很亲昵的动作。
随后,他越过他的肩膀推开门,给客厅的小唐和另外一位摄影师放了一天的假。
那天晚上,他仍留半边床铺给池羽,池羽仍去客厅睡地板。问他,他就只说主卧的床太软。
可凌晨三点来钟,主卧浴室水声响了,梁牧也被惊醒,看到池羽在冲滚烫的热水澡,身体颤抖个不停。
他终于是感觉出异常,走过去把水关了,用浴巾裹住他,一句话也没说。
一个小时多后,池羽在他怀抱里做噩梦,大汗淋漓。
梁牧也不断地被提醒,他不能忘记,四年前那个夜晚,离事故最近,离失去朋友的悲剧最近的是他。车祸带走了梁熠川的生命,也在池羽的心上剜去活生生的一块肉。在一起之后这么多日子里,梁牧也没再问过当初。当时在加拿大,池羽坦言事故经过时就已经很不好受。他逼过他一次,绝对不会逼他第二次。
不能改变过去的行径,至少能在现在,每一次他需要帮助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次,梁牧也记得没去开灯,在黑暗中安抚他,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池羽在来加拿大之前自作主张剪了头发,说是新赛季新气象。梁牧也觉得这次剪得有些过于短了,很少年气,也更显他小。跟他拥抱的时候,短发扎人,扎得还挺疼。
池羽在他臂弯里呼吸,撑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溃堤。他倦极累极,终于开口说话。
“牧也,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
梁牧也摸着他微微卷起的头发:“嗯。宝贝不着急,什么时候想说再说。”
池羽说:“我现在……想说。每次经历过雪崩之后,我对危险的承受能力就直线下降。我觉得很不公平,短时间内,甚至会眼前的大山,恨脚下的雪。尤其如果我有认识的人在过程中受伤或者……”
“或者你自己。”梁牧也仍然在他身后侧躺着,左手握住他手腕,贴得不是很紧。池羽皮肤太热了,他留下半掌呼吸的距离。
“嗯。我第一次遇到雪崩是十五岁,之后一个月,什么比赛,什么动作,什么状态,全都丢了。我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成熟了,应该可以不再必须过这个坎儿……可是我错了。这几天,我就是这样的状态。”
梁牧也低下头抵住他后颈,“嗯”了一声,听起来闷闷的。
池羽继续说:“我想到未名峰,那种紧张、激动、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没有了。相反,我只是焦虑,想拖延,想推迟。我睡不好觉,我想说不去,又不想拖累你们。我知道你曾经因为我,丢过一次策划书,不想再……唔……”
梁牧也的左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想我。这种决定,只应该是你一个人做,为了你自己。你不要想我怎么样。感觉不好,就不去。”
池羽的肩膀习惯性地抖了一下。梁牧也这才凑近,把他抱紧,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
这种极限运动项目,每个决定背后都有着无限严重的后果。不能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他不会在CMDI墙逼着潘一格在感觉不好的一天登顶,就不会在这里逼着池羽践行所谓梦想。
梁牧也慢慢问他:“那还比赛吗?”
池羽答:“Mont-Tremblant的就算了。我不期待的比赛,根本调动不起兴奋感,也不可能发挥好。这几天训练,我也都是逼着自己上山。那天晚上……实在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也要说声抱歉,我没留下来等你。只有一辆车,我不想让小唐大晚上在外面冻着。”
池羽见他提及,才默默点了点头。
梁牧也继续问:“你想赶上这场,跟Max有关么?”他白天滑雪时,在雪场登机处看到了公示出的资格赛选手名单,而Max Willard大名在列。特伦勃朗也是他的主场。
池羽没回答。
身后人又说:“池羽,在哈希勒根,张艾达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你没有及时撤离滚落线。Drop in那一瞬间,你就把撤离计划都扔窗户外面去了。真是滑上瘾了?”
池羽这才转过身来,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想赢。我总想在他面前,在大山粉雪上,再正经赢一次。就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消掉当时……”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梁牧也开口道:“池羽,你知道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很感谢你,为了我和我们的电影,去参加比赛。可你不需要去哈希勒根,你也不需要赢。对我来说,你足够好。从我遇到你那一刻起。你不需要改变,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从……遇到他的那一刻起。
池羽问他:“在……the Board Shop?”
梁牧也摇摇头,说:“再往前三年。”
在熠川的葬礼。
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不必总挑战自己,再到遍体鳞伤,才能换来爱情和荣誉。哪怕整个晚上他都如坚硬的茧一样封闭自己,梁牧也的手一直放在他手腕上,手臂交叠,像长久的,温柔的拥抱。他竟然可以后退一步。
池羽转过身来,和他对视。良久,他眨了眨眼,像是在微微点头。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池羽解释说,“这次比赛与否,和他没关。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他也报名了。我就是为了自己。”
梁牧也选择信他。他斟酌再三,还是开口,轻声问:“池羽,那三周之后,Revelstoke还有一站。正好在《攀》首映式前两天,我们来得及。你想去吗?”
滑降中国的大山,滑降未名峰是池羽的梦想,把这件事拍成电影则是他自己的梦想。他不想重蹈覆辙,以“池羽的梦想”之名绑架他真正的梦想€€€€去FWT比赛,在银白世界驰骋,在粉雪里畅滑。
“嗯,我还是想试试。” 池羽收紧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把头放在他脖颈之间。
梁牧也以他看不见的幅度,暗自呼了一口气。还好。
又过了很久,久到梁牧也以为他都睡着了,池羽突然又说:“计划不要取消。等一个月之后,再评估,好吗?”
梁牧也点点头:“好,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轻开口劝道:“明天别滑了吧,休息一天。”
“本来就三周准备,现在还滑成了那个烂样……”池羽的脑袋还埋在他颈间,嘟囔着含混不清地表示抗议。他声音很闷,挠得他脖子发痒,很像大型犬科动物。
“想不想去约会。”
嘟嘟囔囔声停止了。许久后,那颗圆圆的带着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是在点头。
入夜之后,池羽听见,那个人以为把自己哄睡以后,又轻手轻脚地下床打电话。有时候说英语,有时候说中文。他猜,是梁牧也要告诉所有已经确定下来的合作伙伴和赞助商计划改变。他在温热的被窝里面轻轻叹了口气。
*
三周一眨眼就过去,随行两位摄影师按计划返京,梁牧也让他们等消息,自己陪池羽再飞去雷佛斯托克比第一站资格赛。池羽在特伦勃朗的备赛状态比最初那几天是稍微好了一点。
他十到十五岁的对手是队友,之后选择滑大山野雪,所以十五到二十岁对手是大山。而二十到二十五岁,他的对手则是自己。以无限耐心和恒心应付生活中的变数,他能撑过来一次,两次,就一定能撑过每一次。
来到雷佛斯托克的第一晚,梁牧也给他准备了个小惊喜。
池羽左手提着板包推开airbnb的门,便看见客厅热热闹闹,是高逸、向薇薇、程洋、程洋的新男友,还有之前在梁牧也公寓聚会的另外两位爱滑雪的朋友做好了饭,在等着他。
“亲友团。不过,别太有压力。他们说赶着周末来抓粉,顺便给你加油。”梁牧也靠在门框上 ,拿着他另外一个板包,很放松地说。
池羽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的训练稍微来了点感觉。看着他在大跳台连double cork 1080都轻松飞出来了,梁牧也的心都在滴血。作为一名出色的纪实摄影师,看到好故事就打开摄像机和吃饭睡觉说话一样,是生存本能。
只因为他三周前就做了个无比艰难的决定。他决定在池羽训练的时候,把所有摄像设备都关机。只要摄像机在转,选手就有压力。这跟他在CMDI为什么不怕潘一格做“飞天”动作那一段是一样的道理。他知道这段时期对池羽来说很敏感,只是希望排除任何外界因素,让他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对于去不去未名峰,能否按原计划拍电影,再做出决断。
比赛举行的场地是麦肯齐峰的南面。这里常年属于无人巡逻的道外区域。在过去两周内,雷佛斯托克迎来足足二十多英尺降雪,四十多名巡逻队员连续三天轮班作业,扔了800多个炸药包,才把这南面峰的雪崩风险管控做好。
赛前两天,池羽在旁边自己滑,就听见炸山声音不绝于耳,反倒觉得心安。他摘下雪镜,眯着眼睛往对面一看,Mac Daddy Face在蓝天映衬之下,险峻得异常整齐,像一刀切出来的一样。
“之前我在这里和熠川滑了得有一年,都没上过顶。今天终于是有机会了。”他颇为感慨。
在特伦勃朗,他错过了在曾经儿时的主场和儿时的劲敌一决高下的机会,可却乘着报名的末班车,赶上了整个FWT北美所有资格赛内条件最好、关注度最高的一场资格赛。
“说到熠川……”梁牧也开口,又被池羽打断了。
“我是想去小树林的,等比赛之后,我专心去滑。”池羽补全了他后面的话。
在缆车排队的时候,他还偶尔听到旁边人对一个什么什么新的Gully(单车道)议论纷纷。池羽好奇,还问了缆车旁边的人,这个单车道在哪?
那人回,哦,就在dog leg连着的北面碗的底部。
池羽看着梁牧也笑了笑。山顶大风凛凛,他像宇航员一样,用头盔抵着他的头盔传播声音,清晰地说:“你看那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有人在滑‘抄近道’树林。”
第80章 YCs' Gully
世界野雪巡回赛资格赛雷佛斯托克分站,高手云集,万众瞩目。
麦肯齐峰南面崖壁垂直高度1644英尺,是资格赛阶段最长的赛道之一,平均坡度38度,且从头到尾保持这个坡度。这座崖壁的宏伟、陡峭和多样性不输阿尔卑斯。虽是加拿大本土的比赛,参赛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欧洲选手,包括现在世界排名第一的Hugo Vitesse。
瑞士手表品牌的红旗插得遍地都是,光媒体区域就一百米长,三架直升机盘旋于上空进行直播拍摄。而山顶,小一百号人等着Drop In。
男子单板组是第一个开赛,池羽位置排第11个,算非常早的排位。早走的好处是,几乎整座山都是皑皑白雪,鲜少有滑行的痕迹。他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Drop In之前那一秒,他在想,如果那一年他载着梁熠川成功抵达雷佛斯托克比赛场地,比赛说不定会就会在这一面崖壁举行。
那天在韩知夏家,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通过几周的相处,即使是一向对人际关系钝感的池羽也察觉到了,韩知夏是很温柔感性的人,而梁牧也和她正相反。从储藏室的整理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
从梁熠川离开那天起,他就挑起了这个小家的秩序,承担了所有必做事项。他也能感觉到,梁牧也背负得太累了。梁熠川没能看到的顶峰的风景,没能走的路线,池羽想代替他走。而熠川的梦想,他替梁牧也背一背。
所有的犹豫不定和自我怀疑,在Drop In那一刻烟消云散。世界缩窄到眼前一条线€€€€他经过数次探索得出的,仅属于自己的那条线。
最近一年,也有不少人眼红他的成就,说他不过是运气好,因当时北美排名第一的Max Willard在最后一场资格赛受伤退赛,而取得一张门票,又靠裁判眼缘,取得今年年初决赛的胜利。
池羽的确不是最擅长滑行的大山滑手。他经常以空中技巧的花哨和难度取胜,这种观赏性强的风格经常被外媒称为“Crowd-pleaser(大众最爱)”。即使在Bec Des Rosses的决赛,他滑出传奇般的那条Yu Chi Line,挑剔的行家还是会说,他的比赛是割裂的。
他当天的滑降表现分为两段,上段几乎全是极端的freestyle(自由式技巧),损失了速度。而下段,在地形特征平平无奇的这一段,他才放直板,开始真正的freeride(自由式滑行)。只是,裁判们统统被池羽“高速钻石头缝”这一出精彩表现所震惊,才给出90以上的高分。而当天另外一位选手Hugo Vitesse的线路选择比他更加丰富,速度控制得更加游刃有余。
可今天他刚刚一倾倒下山,众人就能感觉到不同。
今天的池羽,竟然没冲什么cork 720,连360都没做。他仿佛在尝试一种很新的风格,解说当时就直截了当地说,“不看号码牌,以为是个欧洲大山滑手。”
速度,力量,美感兼具。他面山跳崖,选最大的一个崖点,依旧充满自信。不做难的自由式技巧,跳崖之前就不太需要减速和控制落点,他滑行非常流畅。在粉雪上,背山每一次转弯都准确地扬起一片雪墙。
直升机在头顶盘旋而过,将他走过的均匀而紧窄的S线公之于众。滑行水平如何,一看轨迹就知道。池羽年初的时候和几位Vitesse赞助滑手在阿拉斯加爽滑一个月,每天都滑到筋疲力尽。修炼归来,他滑行更漂亮了。
池羽是公认的当今世界上滑“12 12”对称站位滑得最出色的大山滑手,自由式出身让他的左右脚技术更加均衡,不用非得冲360调整到右脚在前。他就只做了180转向。没太追求技巧高度或者转体圈数,而是在冲浪,在享受比赛。
连苛刻的解说嘉宾都不得不承认:“我得说,有史以来第一次,他竟然没有让他的自由式技巧喧宾夺主,压倒他的滑行。这一趟,他在速度和空中技巧之间取得了完美的平衡。是真正两全其美的表现!”
池羽滑到底端,以高逸为首的亲友团再次把他包围。他四处找梁牧也不见,这次没碰上他的眼睛,只碰上他的镜头。
梁牧也递给他一只可擦的马克笔,池羽摘下雪镜,笑着在镜头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完美的,流畅的中文签名。
大招冷却时间结束了,赛会方本来就配置了长枪短炮,他也拿出自己的摄像机,对着池羽继续拍B-roll。池羽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只好一手挡住他的镜头,另外一手伸过来,揽住他脖颈,和他结结实实地拥抱。
当日比赛,Hugo发挥得一如既往地出色而稳定,池羽在底下也鼓掌赞扬他的表现。最终,Hugo获得第一,他以91分屈居第二。这个结果,池羽自己很满意。积分拿到,还战胜了心魔。
等颁奖仪式结束,梁牧也就上来问他,要不要上山再滑滑。池羽眼睛里面挡不住光,他有点急切,拉住他没拿相机的手臂,就说不了,明早再来。现在只想回家。
这时候,Hugo凑过来怂恿他,说一起跑一圈,就当victory lap(胜利后绕场一周)。于是,池羽抱着硕大的奖杯,又拉着第一名,带着自己的摄影师和亲友团,在上山缆车关门前最后一分钟赶到。
缆车操作员的手都移到了红色按钮上,一看冠军来了,立刻把缆车又加速运行起来,还让他们尽情快乐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