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的?”虞杞川边问边十分自然地伸手为他拂去肩上的落灰。
“我说,”李如顺势将身体往他那边歪靠,“这个人是我的爱人,他叫虞杞川,我们相识于高中年代,一开始对彼此的印象都不算好€€€€”
“我打断一下,”虞杞川开腔,眼睛看向墓碑上的谢雯茜,语气很像是在长辈面前诉苦叫屈:“阿姨,他对我有误会,从始至终,我对他的印象都没有不好。”
李如也不知是害羞还是怎么,顿了顿才道:“你不要在我妈面前花言巧语。”
虞杞川扭过脸来,冲他粲然一笑:“我实话实说,不叫花言巧语。”
李如被他黑且沉的深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想起不久前自己说出的那番话,被爱的幸福感就像是站在旷野里拥抱风,这天这地这日月,没有一处不美好,他生来迟钝,对情爱之事体会得较其他人要晚,但好在不算太迟。
“嗯。”他垂下眼帘,看着面前燃烧殆尽的纸钱残骸,轻声道:“我信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台阶原路返回,按照虞杞川盘算的,他们大概率不会跟秦月碰上面,但显然人算不如天算,刚下了第一道台阶,俩人就同时闻见一股辛辣的酒香,顺着风向迎面飘过来,不年不节,来墓园祭拜的人不多,就衬得不远处立在一尊墓碑前的秦月尤其打眼。
虞杞川余光瞥见李如的身形顿住了,再然后步伐调转,朝着那个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他在心底暗暗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跟上。
秦月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这边,她将手里拿着的那瓶往地上浇了一半的白酒放下,然后直起身双手抄进大衣口袋,用沉默的目光迎接着走近的李如。
她和这个原配的儿子,含着金汤匙长大的骄矜小少爷,其实并没有过多的正面接触,按理说小三在这种时候或多或少都要表现出一些态度来,有的会心虚胆怯,有的会耀武扬威,但秦月都没有,她只是不着痕迹地往李如身后的虞杞川身上瞟了一眼,很快就收了回来,表情未有分毫异样。
她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女人,否则也不会憋着股劲儿把李€€生下来,养到四五岁大才领去跟李满国相认。
“这算狭路相逢吗?”李如目光灼灼,似笑非笑:“我该怎么称呼你?秦阿姨,还是我爸的续弦?”
大抵是从小跟季冰白礼生那种高门大户出身的世家子弟们一起混过,耳濡目染地,李如骨子里多少也有点礼出大家的风范,不似寻常暴发户家庭养出来的富二代那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别看平时也会动不动把国骂三字经挂在嘴边,但从不恃强凌弱为非作歹,甚至维持了在异性面前该有的绅士风度,比如眼下,他或多或少给秦月留了面子和尊重,并没有把话讲得太难听。
即便因为对方的出现,间接性地导致了他母亲悲剧的后半生。
但李如也很清楚,这事不能一股脑儿全怪在秦月一个人身上。
秦月笑了笑,从虞杞川的角度看,她脊背挺得笔直,但因为身材太过苗条的缘故,有点像风中的一株芦苇。
“随便你,想怎么叫都行。”
李如扭过头,看了眼墓碑上的碑文,神色淡然道:“这是秦叔的墓?原来你没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
秦月明显一怔,瞳孔微烁。
李如没等到回答,自顾自往前跨了半步,“既然碰上了,那就替我爸拜一拜吧。”
他说完这句,在秦月略带震惊的注视下,弯腰拿起旁边石墩上未用完的香,点燃,躬身祭拜,然后将香插入炉中。
等他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秦月神色复杂,开口缓缓道:“看来你爸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肯定会将我哥的死因从自己身上撇得干干净净。”
李如眸底掠过稍纵即逝的错愕,被秦月敏锐捕捉,笑道:“看吧,论老奸巨猾,你能想象的,不及你爸能做到的十分之一。”
李如眯起眼睛,冷冷道:“从你嘴里讲出来的话,未必就不是片面之词。”
秦月莞尔:“没错,你有警惕性是好的。”她拢了拢大衣领口,接着说:“对于你母亲的死,我很遗憾,同为女人,她的心情其实我能感同身受€€€€”
李如倏然打断她:“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秦月止了话头,显然,李如对她的敌意并没有因为知晓了秦峥的存在而消减半分,相反,她在背后搞小动作收购鸿泰散股的事,对方都了如指掌,早在这次偶然的碰面之前,双方就已经在交易市场上打过几场无硝烟的斗争,也都领教过彼此的招数。
思及此,秦月又笑了笑,转个身面对李如而站,她穿十厘米细高跟,个子放在女流之辈里面算是出类拔萃的,但仍稍逊了李如半个头,可她身上的气场很盛,都说男人需要财富和地位的加持才更能展露出不同寻常的魅力,其实女人也一样,她如今手握鸿泰将近6%的股份,已经能在董事会占有一定席位,腰杆子自然是硬的。
“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她说完这句后,停下来往旁边的虞杞川身上睇了一眼,眼底跟着浮出一抹深意:“想不到虞老师要等的朋友居然是李如,我看你俩关系匪浅,S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六人定律诚不欺我。”
虞杞川也笑:“当然,我在知道了秦小姐和李如的关系后,第一反应也很惊讶。”
他说话自是绵里藏针,你觉得他没那个意思,但其实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又不好当场翻脸,那样反成了做贼心虚,好在秦月段位也高,闻言只是付之一笑,转脸又看回李如:“我好歹算是长辈,不如送你个见面礼吧。”
李如神色淡然:“什么?”
“常言道养虎为患,你可千万要提防身边的人。”
一直到两人下完台阶坐进车里,虞杞川才就着方才秦月的话直接问:“她刚刚那话,说的是不是林墨予?”
李如正想事情,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愣了下才偏头看过来:“你猜到了?”
虞杞川边打方向盘边笑:“你上次冷不丁提到林墨予,还问我对他的看法,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难以接受的真相,又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原来你都知道。”李如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刚才想起来,去年年初青森的那场财务危机十有八九也是他弄的,亏我当时还对他那么信任,甚至把脏水泼到季冰身上,如今真相大白,才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
虞杞川:“知道也没用,你要面临的困难和挑战,我帮不上哪怕十分之一的忙。”
李如一瞬诧异,凝眸看着身旁人的侧脸,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怎么,虞老师也会有感到挫败的时候吗?”
“是啊……”虞杞川很坦荡地承认:“这种感觉有点像当年我缺席了那次赛前训练,却突然接到副队长的电话说你们跟人打了起来,虽然已经马不停蹄地在往那里赶了,依然阻止不了你受伤的事实。”
李如沉默片刻,说:“打架的事又不怪你……而且,那天我也口不择言,说了很多难听话……”
虞杞川云淡风轻道:“你说了什么,我都忘了。”
李如杏眼圆睁:“少来,你怎么会忘?”说着又翻起陈年旧账,愤愤不平地嘟囔:“那天你还很威风呢,一句话就要让我坐冷板凳……”
“不罚你坐冷板凳,难道要看你带伤上场?”
“我又没拖后腿,决赛下半场力挽狂澜的得分王是谁,请回答。”
虞杞川被他逗笑,“早就说我忘了。”
“放屁!”李如像是被激出孩子气心态,不依不饶地纠缠,“敢情你还是选择性遗忘,就记得我受伤不记得我得分?那可是我学生年代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你必须记得。”
虞杞川忍俊不禁:“怎么就为数不多了?”
李如很有自知之明:“我一个学渣,除了在体育活动方面发挥点长处,还能有多少高光时刻?”
虞杞川终于笑出声,腾出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我都记着呢,那年我们队赢回来的奖杯,还在图书馆顶楼陈列室里放着,哪天得空,我带你去看看,顺便追忆一下似水年华。”
李如撇了撇嘴,小声咕哝:“……这还差不多。”
第63章 旁观爱情
回去路上李如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对虞杞川道:“顺路先拐一趟春野别墅吧。”
“好。”虞杞川应,问他:“是有东西要回去拿?”
“嗯。”李如操着平铺直述的语气,向他宣告了一件事:“那里很快就不是我家了,房子在挂牌出售,眼下已经有买主了。”
虞杞川打灯变道,在路口右转,车内空气静谧,他默了一会儿才问:“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舍得吗?”
李如好笑道:“你怎么跟李€€一个语气,是商量好的?”
虞杞川也笑:“起码说明,我们两个关心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李如不以为意地切了一声,却接着话锋一转,说:“你还不知道吧,李€€在筹备出国留学,他没打算参加六月份的高考。”
“我知道。”
李如挺意外的:“是他告诉你的?”
“他之前找我单独聊过几次。”
李如眉梢半挑:“哦,都聊什么了?”
虞杞川装听不出他话里的别样意味,“聊了很多。”
李如耐心耗尽:“别卖关子。”
虞杞川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大多是关于学业的,偶尔也会谈一些生活方面的事,李€€是个很有主见的学生,但这个年纪从心态上讲毕竟还是孩子,作为班主任以及过来人,他愿意找我聊这些,我很欣慰。”
“看来李€€对你还挺推心置腹的。”
“还聊到关于那只小狗的事。”
李如微微一怔,“他怎么说?”
“他说,当年那只小狗并不是他放走的。”
李如抿了抿嘴,隔了一会儿才道:“原来真是这样……”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也曾经猜想过可能不是他?”
李如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呼出,像是郁结心头多年的积虑终于被冲散,声音里透着点豁然开朗后的迷惑不解:“想过,也问过,可他就是不说,不替自己辩解,我能怎么办?”
“或许,他是想给你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去责怪他的理由。”
李如蹙眉沉默半晌,才道:“……这什么脑回路?”
虞杞川笑笑,他知道李如其实听懂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这对兄弟俩在某些地方有着只能用血缘关系来解释的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很像各自的母亲,李如从谢雯茜那里遗传到的是赤诚和善良,秦月赋予儿子李€€的,是过于清醒的自我认知。
一直以来,萦绕在李€€身上的那股不符合年纪的沉郁和淡漠,是畸形的原生家庭与颠沛的童年生活所导致的结果,使他过于早熟地对自身处境有了深刻认知。他是小三的孩子,是不光彩的屈辱的有愧于人的,从生下来就带着原罪,这种自我厌弃的心态从童年一直延伸到青春期,于是他选择了向同父异母的哥哥赎罪,方式也非常简单粗暴。
因为觉得亏欠了李如,所以即便被误解被伤害被怨怼,他也不会为自己开脱。
“等待会儿见了面再好好聊吧。”李如又说:“那小子离家出走了,放寒假又没地方可去,所以跑来投靠我。”
虞杞川眼皮一跳,心头随之涌出不祥的预感,很快就得到证实。
“可是我也没地方住了,市中心倒是还有套房子,空置很多年了,现在里面堆满了从别墅搬过去的东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更别提住人了。”李如一摊手,勾唇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作为他的班主任,你应该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学生流落街头吧?”
“……”
二十多分钟后,虞杞川在李如家门口接上背着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提了只硕大行李箱的李€€,这小子离家出走给自己收拾的装备还挺齐全,看来是经验丰富。
虞杞川下车帮他放行李,李€€眼观鼻鼻观心,叫了声虞老师好,又是一副乖巧好少年的模样,上了车,他坐在驾驶座后方,朝前探着身体,声音也比刚才响亮,冲副驾的李如喊:“哥。”
李如正低头划手机,懒洋洋地掀眸朝后觑他一眼,语气也凉飕飕:“是秦月养不起你了,故意让她儿子跑来霍霍我?”
李€€只顾咧嘴笑,一双桃花眼尤其明媚,装傻的本事也见长。
“想好住哪儿了吗?”
“没想好。”
“这是打定主意赖上我了?”
李€€不吭声了,默默地将求助的视线往虞杞川身上投,聪明劲儿倒是没用错地方,这么快就知道找帮手了。
虞杞川从后视镜里接收到李€€的求救信号,在心底叹了口气,出声打圆场:“行了,先都去我那儿吧。”
李如扮起黑脸:“你那房子,两个人住我都嫌挤,三个人他睡哪儿?”
“书房可以打地铺,”虞杞川从善如流地配合他:“李€€不嫌弃吧?”
“不会。”李€€探究的目光在前排两人身上走了一个来回,看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嘴边,最后又统统咽了回去:“挺好的。”
虞杞川驱车往家赶,横穿市区那片尤其繁华的中央商业街的时候,还打鸿泰集团恢弘矗立的双翼大厦前经过,晴好的天气,玻璃外墙折射出暗蓝色光泽,谁又能想到,它的两位继承人此时此刻就坐在这辆其貌不扬的小车里呢。
到了家,虞杞川先招呼李€€在客厅休息,他去书房收拾收拾,前脚刚走,李€€憋了一路的话终于对李如问了出来:“哥,你跟虞老师……不止是关系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