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2章

殷怜香得了魁首,自然少不得一番招惹是非。那牡丹被他捏在指尖赏玩,丹蔻莹润,边笑吟吟道:“钟照雪,听闻这夺花魁首年年都是你,如今我折来玩玩,倒也不过如此。想来全凭江湖酒囊饭桶太多,才捧出你这位高手。”

用一句话惹火了所有人,此为殷怜香最擅长的招数之一。

钟照雪早已收鞘,面上不见多少恼意:“若非你手段阴险,藏着毒针攻我下三路,此时你恐怕已跪在地上求饶了。”

“好小气,我分明只是打得累了,往钟少侠的宽广胸怀靠上一靠。”殷怜香抬袖掩唇,神态颇为无辜,眼风却放荡地往他胯下一刮,“不过么,反正你这种不解风情的男人也很难娶到女人,便是废了也无甚大碍。”

钟照雪“哦”了一声,应和:“看来殷宗主是早断尘根,故而下三路一片坦荡。”

殷怜香向来喜欢讽刺挑衅、惹是生非,却最听不得别人说他,胆敢当他面嚼舌根子的,必然被他将舌头割下来喂狗才能解气。

闻言,殷怜香先前的笑态虽还留在唇上,一对顾盼流连的招子却已经阴沉得淬毒,手心一攒,温柔把玩着的牡丹顿时香消玉殒。

这边唇枪舌战、气氛紧张,那边的人却絮絮交谈,十分津津有味地围看这两人明斗暗掐。

钟照雪和殷怜香并非第一次见面,在此前他们早就结怨已久,在江湖不是什么新鲜事。

要说回钟照雪第一次夺魁之后外出游历,在中州遇到殷怜香,殷怜香诱引不成,两人大打出手。

打斗中钟照雪一剑划伤了殷怜香的脸,殷怜香此人爱美如命,过往大多数对手也不忍伤他貌若春华的一张艳容,却在孤雪剑下险些破相,养了许久才祛了疤。这一下有如奇耻大辱,令他暴怒不已,从此便记恨上钟照雪。

钟照雪行侠仗义,他就沿途添堵,钟照雪身陷困境,他就火上浇油,就是钟照雪吃口饭,他路过都要里头下点毒。

钟照雪忍无可忍,此后凡是虚花宗门人出来作乱,他必然毫不留情,被他废掉的门人,大概可以绕上千秋湖一圈。虚花宗之人虽恨毒他,却全因打不过不好惹,也只能绕道而走。

两人争锋相对,势如水火,怨也越结越深,一掐就是好几年。

楼顶的殷怜香张开手,残花落红纷纷,他面上笑意已经尽数褪去,蒙了一层真实的阴翳。

对视之间,袖中长帛已蓄着内力往他面上抽去,钟照雪抬掌一攥,绕在手腕两圈用力扯住,上下力道僵持,一段红帛绷紧欲裂。

殷怜香冷冷道:“走?”

钟照雪:“走。”

两人骤然齐动,红帛一前一后牵引,越过聆风楼,两道身影在千秋湖几下点跃,踪影渐远。

水纹缓缓泛开,龟缩许久的水蛟龙探出半边头来,游到傅玉涟站着的舟边,趴着舟沿不嫌事大地看热闹。

“傅玉涟,他俩干什么去了?”

傅玉涟遥望两人离去的方向,磕完手中不知从谁那摸来的瓜子,将碎皮拍在水蛟龙头顶,长叹口气:“……唉,少打听,找个好打架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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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想好钟少侠要不要双性,反正对他来说有没有只是床上的区别UU

第三章 寿宴

钟照雪回掣云门时,果不其然师父风铖已然守在门口,待他一走进去便抬脚要踹。

钟照雪熟稔地侧身一躲,仍用着不紧不慢的步调走进,任由师父对着他的后脑勺絮絮叨叨地数落。

“我让你干什么去了?都传遍了,你在侠魁夺花上又跟虚花宗的小妖女眉来眼去逞凶斗狠!”

钟照雪颇感莫名其妙:“我们只逞凶斗狠,从未眉来眼去。”

风铖一把扯住他的后领,指着肩头,一道艳情红痕嚣张地抹在黛青的衣上,铁证如山:“他的胭脂都蹭到这了!”

钟照雪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似的皱起眉头:“又要洗。”

油盐不进的东西!风铖往他头顶招呼了一掌,只感迟早被他气短命。

江湖上身负盛名的掣云门门主在屋子里兜了两圈,拿这心爱的大弟子无法,只能从鼻子里哼哼两声,摊手道:“我的三连魁怎么办?等下一次你都过三十岁了,可不能再参加了。”

钟照雪左耳进右耳出,只等着风铖借题发挥,给他吩咐事情。

果不其然,风铖念叨完,便从怀中拿出一张金边请帖,递给钟照雪,帖面底下用暗线绣着个“韦”字徽印,上面提着簪花小楷,十分隽秀文雅。

“韦家那老头的五十大寿,请帖发我这了,我那日有事,你替我去。”

“二师弟呢?”

“那小子去西州了,听闻有个擅长奇技淫巧的大师落居在那,求教去了……净整些没用的。”风铖说得累了,坐下喝了口桌上冷茶,悠悠地瞥了他一目,“我知道你不想去,韦璋的女儿如今都二十岁了,已经到了该娶嫁的年纪,早些年就有意于你。可惜你是个茅坑石头,一片春心付流水咯。”

一个淡衫秀影在眼前闪过,钟照雪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抬手接过请帖。

韦璋与风铖关系甚笃,对于钟照雪也一向是以叔侄般的亲昵关系,有意将女儿许婚给他,奈何钟照雪从未有兄妹之外的情感,以不想误人的缘由拒绝。

那日他们的谈话正好被门外的韦菀听到,自此之后,韦菀便一直避着他。

五月初三,韦家寿宴。

钟照雪携了掣云门的寿礼登门,被韦璋热切地接待进去,宴座上已经杯觥相交。韦璋知道他不喜欢与人相交,便给他备了个清净的位置。

钟照雪独坐一人,周围酒色馥郁、笑声交叠,来往之人多如流水,各异的面孔带着或真或假的神色,无不在谈笑生风,他如隔着一层浮水,年轻的面容棱角冷淡,神情沉寂,游离于人群之外。

他时常感觉自己与他们有遥远的距离,即便靠得很近,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揣摩每一句话背后的真意,去接受他们目光中的各色注视。

虚伪的人情世故如无数漩涡,钟照雪只感到厌弃。

他往主座上看去,旁侧的位置垂下两层青色的纱幔,隐约可以看到一道纤瘦秀美的倩影,虽看不清面容,然而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风雅端美。

座上的青年早心不在焉,悄然看向那处。江南第一佳人的身姿,早让许多少年豪侠心驰神往,此次前来,许多人便是为了一睹真容。

钟照雪看着,忽感视线从纱幔中探来,似与他相对,隔着一层青波€€€€。钟照雪一怔,只点了点头,率先移开目光。

韦家为江湖首富,庄主五十大寿,座上无不是巨擘名人,此场宴席是寿宴,更是名利场、群侠会。

众人饮酒过半,钟照雪百无聊赖,正支着脑袋侧身,敛目昏昏欲睡时,韦璋忽然起身,温声令诸人一静。

他须发染霜,灰蒙蒙一片,年轻时有容貌清俊的美名,如今老了后也显得儒雅,双眼仍是清亮而温润。

“今日借我五十寿宴,宴请诸位,其实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为我小女的婚嫁之事,我一直将她视作韦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她到年纪,我有意为她择一良婿。”

“第二件事,便要追溯到数年前,我的好友,也就是当年的白鹤双剑,他们夫妇交给我的一本密经,名唤醉生六道。这本书藏在韦家数年,久无传承,如今我愿将其拿出来,一并赠予。”

座下哗然,韦璋此举,无异丢出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利益。韦家的财富、地位,江南第一美人,醉生六道,无不让人垂涎。

醉生六道几乎已成了江湖的传说,这本密经来源于拉萨的僧者,是一本奇诡的功法。听闻它能使人经脉轮转倒逆,却不会暴毙而亡,反而能够日进千里,即便是一个经脉俱废的人,只要修习它,也能够修复经脉、重新练功。

青色纱幔后的女子缓缓站起,一双纤柔细腻的手拂开遮住的幔帘,堂上人不由微屏呼吸,但见挽着垂云髻的少女徐徐露出面容,淡妆清丽,灵妙秀色,双目横秋波,亭亭如秋棠。

江南水漪,青黛温柔,裙摆行走时恰如莲生摇曳,令人怡然心醉。她垂下眼,向众人屈膝一礼。

钟照雪木然坐着,目光看过一个个面容,俱是一致蓬勃旺盛的欲望。他忽感觉胃中一阵痉挛,手指紧攥一滴未饮的白玉酒杯。

一阵香气又融融地飘在他鼻尖,熟悉的,甜蜜的,不合世俗,向来肆意妄为。

钟照雪骤然转头,门口一阵喧哗,随即日光暴烈涌入,一道身影霍然闯进堂内,朱红的衣,€€丽的脸,如一把崭新的艳刀刺入宴席。

钟照雪无端想到,殷怜香从来都是如此鲜亮地出现在任何地方,他行事没有缘由,只不过无所顾忌,一贯嚣张。

管事几步跟在身后,呼唤道:“老爷,我拦不住他呀!”

殷怜香提起手中贺礼,随手往后高抛,那管事顿时纵身一接,一叠贺礼在他手中却轻如鸿毛,稳稳落地,只不住抚着胸口道好险好险。

不速之客环视一周,只在看到钟照雪时一顿,两看相厌,翻了个白眼移开。

他实在太美、太艳,是一只从古绘卷上活过来的精怪,已经颠倒了性别,以至于许多人仓皇地躲开眼,才能不被这副容光蛊惑。

殷怜香拱手一礼,笑道:“韦庄主,虚花宗特来祝寿,薄礼一份,还望不弃。”

韦璋面色不变,仍是平时那副和稀泥的温吞笑态,抬手道:“哪里哪里。虚花宗宗主亲至,请上座。”

堂中已有人冷笑一声:“这妖人早不来晚不来,恐怕是为了争抢醉生六道来的吧。”

殷怜香挑了个离钟照雪最远的座位,撩袍坐下,眼刀直直扎向说话者,轻慢地反舌讥诮:“韦庄主既择良婿,我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不能来?关你这人老花黄的什么事?本宗主眼睛见不得丑东西,滚。”

那人猛地一拍案站起来:“你这贱人!”

“好了,黄道长,小辈嘴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卖我一个面子,就不要在寿宴上动手了。”韦璋抬手一压,又看向殷怜香,目光沉静温和,“小友,嘴下饶人,你若再这样,恐怕韦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便要请你出去了。”

自殷怜香来到,堂中气氛变得格外微妙,花落谁家尚未定,酒意之下已是人心浮动。

韦璋请赴宴之人在韦庄住下两夜,待明日招亲事宜定下。钟照雪无意攀附关系,又觉酒席无趣,自去了厢房。

穿过黄竹小径,粉荷水榭,还未走近厢房,便看到廊下有人提着一盏四角灯笼等着他。

他脚步停下,不知等候多久的韦菀抬起头来,在昏暗灯色下面容微暖。从前至今,这双目看向他时,似乎总情波盈盈。

第四章 谋害

檐墙漫流出一捧铁线莲,花瀑垂落,莹白的花,暗绿的叶,在微柔的月光在泛出朦胧模糊的光影,韦菀站在那处,不像在人间。

钟照雪伫立片刻,缓缓走向她,距离是有些熟悉的疏离。

韦菀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早早就离席了,你还是不喜欢与人结交。”

钟照雪只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韦菀没有回答,侧过身子对着门:“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如今韦伯伯要为你招亲,男女有别,韦小姐,我不想坏你名声。”

韦菀沉默了,空气静静冷凝下来,钟照雪只能看到韦菀削瘦的肩,以及有些固执的半边轮廓。她比起前些年成熟许多,少女的稚气悄然褪去,正生长出江南弱柳的风韵。

相对无言,这种固执让他退步了:“进来吧,外面风冷。”

钟照雪伸手要去推门,袖子一紧,他转过头去,韦菀已经把脸望回来,两指捉住他的袖,殷殷看着他问:“你明知道我爹要为我招亲,还是来这里……那时你为什么生气了?我在席上看得分明。”

钟照雪凝看着她,淡淡说:“因为我为你不值,你应该嫁给一个互相喜欢的人,而不是任由你爹将你一并当做交易的宝物,用你的一生去做陪葬。”

韦菀一怔,钟照雪的眉目在清淡月辉下,透出嶙峋冷峻的遥远,是不可以消融的千年松石。她倏忽松开手,含蓄而动人的情态暗流般褪去,方才的神色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她的言辞已经变得冷冰冰。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为我不值,你的同情会让我误会。”

韦菀像真伤了心的无留恋,再不肯跟他说一句话,转身提着灯沿着长廊离去了。

钟照雪看着她走远,才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道:“看够了?”

殷怜香从檐顶上倒挂下来,红罗垂纱,手中拈着一枝铁线莲,体态轻盈地晃晃悠悠。他看足了好戏,奚落他:“名扬江南、才貌双绝的韦小姐喜欢你,你可真不识相。”

“小菀的良人不是我。”钟照雪懒得与他吵嘴,径直推门而入,又转身警告了一句,“也不会是你。”

小菀,分明是很亲昵。殷怜香腹诽,大肆揣摩他们青梅竹马的种种弯弯绕绕,末了又觉出一丝无聊,说到底,只不过是外人的隔雾猜心。

他翻身跃下,像一只喜好游戏的红蝴蝶,萦绕在花红柳绿的人间,忽落到钟照雪面前,鼻尖近得快触碰在一起。钟照雪只觉这妖女的睫长得像孔雀尾巴,时刻摇曳生风,几乎要绒绒地扫到面上来。

那朵铁线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簪在鬓边,幽幽的淡香,与殷怜香身上常年的香风糅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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