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照雪下意识握紧剑柄,浑身蓄力,以防这厮突然发作。
殷怜香那双形似狐狸的眼睛将他细细观摩,看毕,颇为得意洋洋地评价:“没我好看。”
钟照雪:“……”
他猛地把门闭上,若不是殷怜香后仰得快,必然被这一下夹肿鼻子。
门外传来气急败坏的两下踹门声,门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殷怜香大骂:“王八蛋,你再碰坏我的脸试试!”
夜半,人影憧憧,喧嚷声响越来越大,钟照雪睡得很浅,在听到门外交叠的人声时便醒了。似乎许多人从居住的房屋里涌出,木质的回廊里满是或轻或重的脚步声。
三更半夜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绝非小事。
钟照雪本和衣而睡,翻起身穿上靴子,附耳在窗外,听到有人说:“……韦庄主那出事了……”
而后声音被匆匆淹没,钟照雪面色一凝,立刻抓起桌上的佩剑阔步出去。人们果然都起来了,钟照雪跟着人,往着先前的大堂奔去。
绕过偏院厢房出去,乍然灯火通明,堂外已经聚了许多人,钟照雪扫了一眼过来的人,便心中一紧:江湖道上有头有面的都来了,恐怕已经生变。
果然便听到里面有人义愤填膺地大喊道:“没想到韦庄主竟被这奸人所害,如此胆大妄为,简直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太古怪了,也太明显了,韦庄主刚抛出诱饵,是谁要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杀人,不是愚蠢便是别有用心。
钟照雪急步走入,只见为首几个江湖前辈站立着,其中两人紧紧压制着跪在地上的一个人,一个本不该来这场宴席的人。
殷怜香面色冷淡,仍是平日没把任何人放眼里的神情。
片刻之后,管事从屏风后转出,面上已经老泪纵横,身形颤颤巍巍,几欲跪下:“庄主他……已无力回天了。”
众人当下面色各异,离得近的连忙扶住他,那老管事边抹泪边道:“刚让人去密阁查看,果然连醉生六道也失窃了……”
一直跪着不言不语的殷怜香骤然抬起头来,双眼亮得惊人,厉声紧逼着问:“没了?”
看他不惯已久的黄道长猛地一跳,指着他鼻子骂:“果然是你这个妖人!先下毒谋害韦庄主,再窃走醉生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要不是被人发现,你早就跑了!”
殷怜香冷笑:“我怎么知道密阁在哪?韦庄主一死你们就狗闻着味,把我压在这里,我上哪偷?你他娘用屁股想的?”
“你这歪门邪道,在江湖上恶名昭彰,谋害诸多正道才俊,我两个前途光明的弟子便折在你手下!你定是觉得在招亲会上无望,便邪心一起,夜半要挟庄主。”
殷怜香一哂:“为我裙下之臣,不该连命一并奉上么?我殷怜香一不碰丑人,二不碰有妻有子之人,三不碰不自愿之人,总比你们这些喜好蝇营狗苟、为权财色而觊觎韦小姐的正派坦荡!”
在场的正道面色勃然,有义愤填膺的人几欲上前,喧哗不止。压着他的独眼僧沉声呵斥:“休得无礼!今夜你与韦庄主单独在堂中做什么?说了什么?如实招来!”
“我来时他已经死了,信不信由你们。”
“你若还不肯说,勿怪……”
“等等!”
眼见独眼僧就要抬掌伤人,钟照雪突然出声打断,众人视线从殷怜香身上聚拢到他身上。烛火被一阵狂乱夜风吹得摇曳,灭了一半,数双眼睛在夜中,如伏在山林灌木间的无数走兽魑魅。
“钟少侠有何见解?”
“此事蹊跷,不可擅断。”钟照雪一扫在场众人,站在烛火灼亮之处,映出他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容,也映得诸人神色晦暗,“且不能定断殷怜香是否谋害韦庄主,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否亲眼见到殷怜香出手杀害?殷怜香与韦庄主素不相识,又如何得知醉生六道藏在何处?又如何肯定醉生六道是他拿走的?事发突然,还请诸位切勿落入他人圈套。”
他言辞条理清晰,神色沉稳冷静,又在江湖行走数年,素有断罪破疑的名声,一番剖析质问,倒引得众人的情绪稍稍平复。
殷怜香愕然看着他,方才跪在地上的倨傲讥诮尽数崩塌,表情堪称见了鬼,似比起被千夫所指,钟照雪在此时为他出言更加恐怖。
“若他有同谋便能说通。一人牵制韦庄主,一人偷窃,也并非没有可能。”站着的金霜门门主宋振突然开口,他一身金衣不着华丽饰品,腰佩香囊,岳峙渊€€,特别生了一双微褐鹰眼,看人时十分威严冷峻。
“那人必然来不及逃走,还藏在我们之中。这人和殷怜香有关联,又须和韦庄主关系亲近,方能探知密阁所在,骗去醉生六道。”
话音刚落,众人正待议论,不远处人声喧哗,几盏灯笼打亮道路,殷勤围着一个人匆匆赶来。
钟照雪也转头去看,却是仪容微乱、神态惶然的韦菀。她拂开身边的人,跟着管事奔去屏风后,随后里头传来一声杜鹃啼血般的“爹”,便转为低低的呜咽。
第五章 夜奔
韦菀凄凉哀婉的泣声萦绕在屋内,许多人脸色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不久,管事扶着她出来,韦菀脸色苍白,唯有眼下哭红了一片,越发显得我见犹怜,有意表现的人都走前去拥在她身边,小意温柔地劝慰。
韦菀走到殷怜香面前,颤声问:“殷宗主,当真是你谋害我爹么?”
殷怜香对着她含泪双目,不辩解,只轻声道:“请小姐节哀。”
待韦菀眼泪渐止,心绪稍稍平复,宋振缓声向她:“韦小姐,今日江湖豪侠皆在此,我们定会还你一个公道。你只需告诉我们,今日你可有察觉这殷怜香有什么不对之处?”
韦菀先摇了摇头,又顿住想了想,犹豫着抬起眼往众人面上看过,一双春目被泪水浸得越温柔透亮。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钟照雪身上,钟照雪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什么,火光般窜出,未及细想,只觉有一阵寒凉浸透了全身。
“我爹这次虽说是招亲,却早已经有了几个心中人选,钟少侠从小与我有过青梅竹马之谊,又年少成名,正是他最看重的人,父亲一直有意为我们搭桥牵线。”韦菀手指紧攥着一方鹅黄兰草帕,垂眼不再看他,“我与照雪哥哥许久未见,酒席后本想与他叙两句旧,却看到殷宗主进了他的屋子,两人待了许久,我不好多留,便走了。”
钟照雪一错不错看着避开视线的韦菀,眉眼平静,任由众人目光逐渐猜疑,投射到他身上来。
殷怜香也看着他,然而他罕见没有为这谎言辩解。他的沉默更让众人的笃定他无可辩解,韦菀的证词无异是最重要的证据。
宋振皱起眉头,一双褐眼锐利如剑钉向韦菀:“钟少侠乃掣云门大弟子,怎会与殷怜香这等人相处?韦小姐,夜色晦暗,你是否看错了人?”
有个年轻白面的书生接过话:“在下居住的厢房临近钟少侠,今夜因酒量不佳,早早便回去休息。确实听到殷宗主与钟少侠的交谈之声,末尾似乎还起了一点争执。”
韦菀本被宋振老辣锋利的目光逼得惶惶,不由感激地看了那书生一眼。书生面上微红,咳嗽一声,中气十足道:“在下只为公道正义,绝无虚言!”
宋振整理出脉络:“也就是在韦庄主受害前,一向和钟少侠水火不容的殷宗主竟然去了钟少侠房中,并且单独相处了许久,有过争执。过后,殷宗主去见了韦庄主,韦庄主死了,醉生六道失窃了。”
最大的嫌疑毫无疑问落到了他们俩身上。
一旁听完的黄道长抖着胡子大骇:“你们……简直是狼狈为奸、男盗女娼!”
独眼僧也念着佛号叹气:“早就听闻殷宗主与钟少侠孽缘不浅,早已暗通款曲,可惜、可惜!阿弥陀佛,钟少侠,你已入迷障了啊。”
又有人为钟照雪说话:“这殷怜香惯会勾引人,男女不无为他所惑,便是孤雪剑也很难把持得住啊。”
“难怪上次我在侠魁夺花上,就看到他俩你来我往,情意绵绵,抱来亲去……”
“两人纠缠这么多年,却还来这招亲,抢我们的位置,简直无耻至极!”
眼看众人情绪越发激烈,事情越发证据确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的闲言碎语原本便传得有鼻子有眼,如今眼见为实,俨然他俩已经勾结已久。
故事中心的殷怜香和钟照雪对看一眼,面如菜色,简直想吐。
钟照雪拧眉,提高声音打断众人议论:“如果你们怀疑,大可以搜我,搜他,搜整个韦府,我从未出去,也没有人进来,醉生六道没有腿,跑不出去。”
为首的宋振沉着脸色,低吟一会,道:“不,韦庄并非铁桶,更没人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们只能保证从未出去,却并不能证明没有人进来……”
他话音未落,只听两声破空的激烈呼啸,宋振面色一凛,抬手便攥住一支将近刺入眼睛中的银箭。
他多年修习铁掌,一攥之下,箭身扭曲成蛇!
随即堂外又射入数十支飞箭,准头刁钻,力道迅猛,众人不防袭击,登时手忙脚乱,混乱之中不少人捂着伤口倒地。
“谁?!”
宋振厉声一喝,冲出门口,只见浓墨夜色中,屋顶上蹲立着几个人。打前的女人手持巨弓站起来,穿着男人装束,头发高束成一捧在脑后,一身紫色€€衫,玉带围腰,身量极为挺拔。黑暗令她的面容朦胧不清,唯有背后箭筒里的数支银箭极为打眼。
宋振眼毒,一眼认出:“紫袍银箭女神机,沈骊兰?”
沈骊兰长笑一声:“不错,好眼力!正是你姑奶奶我,立刻把殷怜香放了,不然今晚就摘了你这对鹰招子。”
宋振刚奔走出去,身后的殷怜香不知何时已经破了穴关,在众人混乱瞬间,翻手抽出一把腰间软刃,刺向钳制自己的两人。
身上压制已去,越出束缚,殷怜香的身法再无顾忌,晃眼之间,红帛已经缠住独眼僧脖颈,猛地收束一扯。
“大师,刚才压得人家肩膀好疼。”他的唇甜甜蜜蜜地附在对方耳后娇嗔,息如吐芳,眼皮一抬,语气忽转阴毒,“我自打娘胎下来就没人敢让我跪,你这瞎眼秃驴算什么东西?”
两道雪亮刀光交错翩飞,血光四溅,浓腥喷涌,独眼僧惨叫一声,待殷怜香松开红帛,他就顿时萎靡不起,身下蓄起一汪血泊。
众人看清,不禁骇然后退,这毒妇竟把独眼僧的两个膝盖骨生生挖了出来。
人群之中有个声音颤颤道:“害了韦庄主的一定是他,如此心狠手辣、残忍无道,不是他是谁?”
殷怜香冷冷刮过去一眼,那浓艳眉眼间溅上一点红,似千年血煞沉沉,那人不由噤声,浑身冷汗,竟觉已经死了一回。
变故就在眨眼之间,堂外打斗声越发激烈,殷怜香这一下震慑众人,内外都自顾不暇。他趁此一把扯住还在站着不动的钟照雪,握着他手腕道:“先走!”
钟照雪:“现在走,就是畏罪。”
殷怜香:“你不走,就是认罪!”
钟照雪顿了一下,听了他的话,竟淡淡一笑。
他本是苍峻玉松的模样,又常常多是面色寡淡、风平浪静,不拒人千里之外,却也不好相与。如今忽然一笑,竟令眉眼生出春雪初融的隽秀,疏狂意气,卓然风流。
“我平生最厌依人心意、任人摆布,与其被走狗愚人评说,不如与野狐邪煞同道。”
说罢,他反手攥住殷怜香,将他一把扯进臂间,银白鞘中的雪光乍然倾泼,刺中殷怜香身后潜行突进的人,飞出冷梅一地。
钟照雪翻身与他抵背,竟然是不顾后背空门,坦然交付与他突围。
局势转瞬剧变,身在其中的殷怜香尚有余力无端联想:此情此景若以艳笔描绘,藉由他人大肆杜撰的谈资,或也是红拂夜奔的荒诞复刻。他腕心尚留着余温,一个人心腔兵荒马乱地震跳两下,忽不合时宜地恨恨想:……当初就是偶然见得他这么一笑,我才去招惹他。
他们结怨多年,对彼此的武功路数早已了如指掌,此时短暂联手,竟是默契无间,不多时便突出门外。
月光之下一地断箭,血迹遍地,宋振和沈骊兰已经不知道何处去了。殷怜香似早有所料,一路带着钟照雪翻墙越门,大概是人都被引去堂中,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人。
只剩个韦庄门口的胖老奴正打着瞌睡。
钟照雪正要轻行,那厢殷怜香毫不犹豫一耳光拍醒他道:“别睡了,我们出来了。”
那胖老奴被打得一个激灵坐起来,看清两人,连忙手往脸上一撕,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落下来,露出一张皮肤光滑细腻、模样可亲的圆脸。
那挤在肉里的眼睛上下看了他们一圈,又揉了揉眼睛,惊奇道:“宗主……呃,哦?还有钟少侠!你们怎么在一块?”
“别废话了,送我们走。”
钟照雪目光一敛,将他通身形容看了一眼,了然道:“虚花宗金算子?”
虚花宗内有三堂五门,沈骊兰擅长神机弓弩,金算子最擅长的自然是算计智谋。
金算子乐呵呵拱袖,对钟照雪丝毫没有虚花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态度,还见缝插针拍了个马屁:“哎呀,不愧是钟少侠,简直慧眼如炬。沈堂主已经把宋振牵制住了,小的已为你们安排好今晚潜藏之处,请跟我来。”
时机不候人,三人当机立断罩上备好的外衣,并行潜逃,融入夜色之中。身后的韦庄犹自刀剑声与人声不绝,忽有明光一曳,烈火骤然在其中熊熊烧起。
前路晦暗,衣襟寒凉,钟照雪奔逃中抬头,见到一轮吴钩霜月被滚滚黑云遮住,天光阴翳,一场雷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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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写妖女和剑客私奔恋爱于是编造了一整个主线(€€ω€€ €€)
第六章 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