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21章

他们看到马背上负着一个穿鸦青衫的男人,方才从他们视线里消失的男人。他伏低身体,几乎整个紧贴在马背上,骤然迎着尘暴驰骋而往。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沙雾的模糊之中,钟照雪竟策着马,向着远处很快将卷来的风柱冲去!

飞马撕裂疾风,他几乎是瞬间就被绞没入沙漠的口中,再难看清。

每个人都愕然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制止住他,这是送死、不……必死的行径。

到走投无路的绝境,钟照雪竟然做出了和自杀无异的选择。

宋振也愕然,他紧紧盯着钟照雪的远去,五指攥成拳,发出骨节推动的声响,金霜门的弟子在他身边急急道:“门主,钟照雪必死无疑,我们得先去铜山关避灾!”

……不错,现在最要紧的,是此行五州九派的人,其中不乏各派青年才俊,若因此伤亡过多,恐怕不好收场。

龙吸水与黄雾并行,钟照雪已经是有去无回,所有人都见他自己奔去,并非是逼杀于他,届时出于势力间的利益制衡,掣云门也无话可说。可若在此耽搁,只会徒增伤亡。

五指一松,宋振最后深深望了一眼,便立刻翻身上马,以内力传声荡开:“不必再追,天灾临头,诸位安全要紧,我们先入铜山关一避!”

第三十九章 旧旅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高亢而沙哑的歌声穿透了耳畔,粗犷放荡,天地寂寞,低吟的黄钟,古朴的希声,在沧海将变作桑田的一刹那,从遥远的某一个梦境吹至身边。

钟照雪骤然睁开了眼睛。

马车行走在荒漠,只不过微微颠簸,可见驾车人的娴熟,车帘翻动,露出外头了无人迹的戈壁。黄土蓝天,埋骨厚地,烈日倾照而下,此地的苦旅寂静,似乎永无边际。

钟照雪支着车厢起身,浑身的筋骨都泛着刚睡醒时的松乏,连走数天,这是他久违的一场长觉。

梦中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庭前,那是属于他最早记忆里的归宿。中州久旱,泥土难以养育娇艳的花木,可这个院里却种着一颗桃树,有些瘦弱,有些贫瘠,不合时宜地存在。有人笑着对他说过,愿以心化泥,自有春风来,于是,就这样执意地种出一颗桃树。

许多人经过,许多人笑话,但树仍生长,只是从不生花。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一柄剑,一棵树。

钟照雪打开水囊喝了两口水,干涸的喉咙才算是得到了缓解,耳边歌声悠然,驾车的老人还在唱,这是旅途中陪伴他最久的声音。

他伸手掀开车前帘,炽烈的日光从眼皮割下,令人有片刻的眩晕。他的视线凝聚在眼前,高歌的老人有一头花白的头发,束成散乱的发髻,穿着灰麻短衫,草鞋已经破旧得褪出青灰色,但他腰间的一支竹笛却格外干净,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这是被主人爱惜着的珍宝。

钟照雪将水囊递出去,唤道:“陈伯,喝几口水,换我来驾车吧。”

被唤为“陈伯”的老者转过头,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是风吹日晒出来的黑黄皮肤,眉毛向下,眼睛浑浊而深邃。他瘦得嶙峋,风中枯枝般的老朽。

“不打紧,我最擅长在沙漠行路了,你可别把我的老骨头颠坏咯。”陈伯曼声谈笑,眼睛盈着轻快的温暖,他悠然地握着缰绳,好像并不是在烈日下驾着一辆马车,而是同自己的好友在春天踏青。

而钟照雪却有些面热,他的驾车技巧和他的剑术一致,向来是直来直往、不顾身后,令人心惊胆战。依陈伯的年纪,确实不该受这样的苦。

“离出铜山关还有多久?”

“大概三日吧,我行得不快,见你几日未眠,想让你多休息些。”

陈伯目光掠过钟照雪的眼下,那片乌青已褪得很浅,年轻的面孔有几分沉郁:“照哥儿,回钟府到返回北州,这是我见你睡的第一个好觉。守灵七晚,你统共睡不到五个时辰。”

“……”

身后没有回应的声音。

钟照雪已收回了水囊,倚靠在车壁,望着外面的风光出神。他的性情日渐沉静,深黑的眼瞳承袭自他的母亲,锋利有余,多情不足,是一副必然多受风浪的面相。

车厢摇晃几刻钟,陈伯才听到他低声道:“母亲病逝,钟府已成遗宅,只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我心里有愧。”

“地契尚在,照哥儿何时想回去便能回去。你本在北州习剑,夫人病重难医,并非你的过错。”

“我若在她身边,或许早一日发觉。”

或许,一个有无尽可能的词,但也是永无可能的结果。他的话太固执,是少年心腔里正在生长的枝根,陈伯叹息:“虽然如此,可父母总不愿让孩子知道自己生病啊……”

叹息荡开,落进了钟照雪的心池,像一片枯叶,从他的河流经过。

钟照雪七岁离家,上北州掣云门习剑,至今也有七年。

七年在中州钟府与父母生活,七年在风铖身边习剑术道义,弹指间飞光如梭,除却过年时归家相聚,其余时候皆是书信往来,也是因如此,他的母亲瞒下了自己的病,以至于快到了临终,钟照雪才知晓母亲病情。

钟照雪的背景鲜为人知,在风铖的口中,不过是偶然在中州认识了一个根骨奇佳的孩子。

殊不知他的母亲为当年九派中栖凤山掌门义女,曾是一代侠女。一次江湖风波,她与在朝为官的钟父相识,钟父虽为文人,却自有侠心侠情,两人结情江湖。栖凤山皆为当世奇女子,教规不允门内人谈情,若生情爱,则应与门派断义而出,不再为栖凤山门人。

后来朝堂变幻、官海沉浮,钟父被党派排挤,黯然辞官归田,与妻子远离浮华之地,便选择在中州生活。

他们没有什么亲戚,也没有什么羁绊,过路的人只知晓住在钟府的是一个落魄辞官的书生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许久不回,中州竟也有几分陌生,连他躺在床上的母亲,面色也那样苍白而孱弱。

下葬时,有许多陌生或熟悉的人站在不远处交耳,隔着门窗,隔着行车走马的过道,讳莫如深的目光交叠落下,如林中一只只鹰眼。

听闻此子生性乖张凉薄,少离家是为不孝,不过习武几载,连衙门言大人的儿子都敢刺死,当真目无王法。如今母亲被他气病而逝,竟不见他曾有过一声悲泣……

“陈伯,送我回北州后,便将地契拿去吧。你在我家三十几年,已如亲人一样,母亲也会答应的。”

“我一个将入土的老头子,要这么大的宅子做什么呢?陈伯替你收着,你以后总会有某天不想再四海为家,也想落足的时候。”

“那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春秋,我又已成了什么样的人。”

“少年郎,千秋如一梦,眨眼一瞬而已。”

陈伯笑起来,不被任何尘埃压重的笑,轻轻化解关于人生的惘然,击节再度长歌。他习惯了漂泊,也懂得栖息的意义,对于年轻时纷乱如青丝的滋味,早已尝过了太多。

在苍老的歌喉里,忽有一阵铃声从前方传来,冥冥如敦煌洞窟中翩然的乐声,和陈伯的声音交叠。他们举目望去,远处沙丘上渐渐漫出一线长龙,日头热得快消融,影子也微微波动。

人拖着车,骆驼驮着沉重的货物,铃铛就挂在它们的颈间,有坐在货车上的女人在亮声呼喝着,如某种古国的咒语,末尾,是一列衣衫褴褛的流民。

这是一队商旅。

他们也注意到了陈伯和钟照雪的马车,向他们挥臂示意,手腕上缠着一段红布,系着一串白檀珠,是商旅途中向人示好的象征。

陈伯看向钟照雪,钟照雪点头,他便驾着马车往商队而去。两边还未靠近,便看到戈壁乱石里,突然有沙粒暴起,窜起数到人影,齐齐向这列商队持刀扑砍而去。

与此同时,一声呼哨吹响,激烈的马蹄声从另一边包抄来,坐在马上的高大男人们戴着驴毛帽子,正举着阔刀杀来,刃面闪烁着残忍的光芒。

这是铜山关常见的劫匪,都是走投无路、背负着许多人命的恶人,每年都有商队惨遭这些亡命之徒的劫掠,损失惨重,故而会请一些江湖人共同护送。

但这列商队的应对似乎很是狼狈,劫匪一出现,霎时队伍大乱,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刀剑交接,惊惧叫喊的声音响在耳侧,劫匪们快活地大笑,钟照雪目光一凛,已是拔剑而出。

陈伯未拦,看着钟照雪步法如行云移影,落在被包围的队伍之中。剑光疾动,血滚沙土,陈伯静静看着他初露锋芒的身影,目光缥缈,如隔着他望着谁。

不过几刻之后,局势已然倒向商队,狡猾的劫匪们发觉遇到了棘手的点子,便带着劫掠的货物,再次呼哨着四散而逃。

诸人从生死的边缘松了口气,钟照雪适才转头看去,发现他们商队中许多人早已都受了伤,用白纱布潦草缠裹。难怪方才劫匪出现,他们却应对疲乏。

打前的中年男人擦着汗,穿一身米白长衫,项上挂着几列长珠,不似中原打扮。他几步奔来,见了他们的面孔,先抱拳弓低了腰,恭恭敬敬道谢,开口是带着中州口音的中原话:“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否则恐怕这次我们走不过去这一关,皆交代在这些沙匪手中。我们是从中原往南州的商队,在下任琴,两位不知道尊姓?”

第四十章 春雨

钟照雪伸手一扶,没让他低腰叩拜:“任先生言过,我是中原掣云门弟子,恰好途径此地,自然不应该袖手旁观。我名叫钟照雪,这是与我同行的长辈陈伯。”

“原是剑门高徒,果然英雄年少。”任琴感慨,细细看了一眼这年轻剑客的形容,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可刚才与劫匪过招,却是出手无情的英秀风采。掣云门不大不小,倒未曾听过这位少侠的名号。

他还要再说什么,身后一个年轻清瘦的男人跑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男人向两人拱袖,擦了擦面上的眼泪,与任琴叹息道:“又折了三个弟兄,已经就地掩埋了。”

身后那些人收拾着泼洒在地的金银器皿,商队的人都沉默不语,习惯了这种灾祸。

钟照雪问:“商队未曾请人护行么?”

“唉,少侠有所不知。我们商队并非有东家坐镇,全是这些年来五湖四海的散商相聚,常在中州南州一带活动,偶尔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任琴长眉低垂,一片愁云惨淡,“行商不易,多一张嘴,就多一碗饭,我们雇佣不起太多的人。这次沙匪猖狂,竟盯着我们连劫三次,我们商队已是快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商队后面还跟着不少流民。为商之人多老奸巨猾,这任琴倒是难得心地仁善,只是运气太不好,被最恶名昭彰的沙匪盯上。

“不知少侠将往哪去?”

“出铜山关,往东州去。”

路途相反,话聊到这里,任琴却没有告别,踌躇片刻,对身边的副手耳语几句,那人寻去车厢里,不多时捧着一个四角镶金的檀木盒子出来。任琴将盒子打开,里头垫着黑绒缎布,正置放一颗红如滴血的珠石,被日光一照,泛动幽幽红影。

“这是我们商队最为珍贵的事物,连东、北两州都少见的成色,原是想卖给南州亲王府。钟少侠仗义相救,此物理应相赠,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钟少侠没有紧要的事在身,望能护送我们一程,至南州边城。”

这是以礼相请的意思了。

可钟照雪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甚至未曾停留,便抬手合上了盒子。咔哒一声,任琴心里也跟着一沉,这是如今他能拿出最好的东西,却无法打动一个不过少年的剑客。

任琴默然伫立,两鬓头发吹得杂乱,更显得格外苍老。他目光黯然,关外险恶,一路跋涉过来,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见钟照雪收剑归鞘,却又从怀中拿出上好的金疮药,放到了盒子之上。

“任先生,我用不上这种珍宝,请收回去吧。此处离南州尚有一段距离,我们的水与干粮恐怕不够,还请多给我们两份。”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那副手端着盒子不知所措,只得以望向任琴。

任琴抬眼看去,与钟照雪相视,片刻后,他理好鬓发乱衣,向两人郑重拜谢:“少侠仁义之心,任琴无以为报。是钟少侠要的,便是我的份给你们都甘愿。”

入夜冷寒,四下生起篝火,如水长夜星光灿烂,只有在这种最广阔无垠的荒芜之地,才能与漫天星辰如此之近。

钟照雪和陈伯跟在队后,此时自然也与流民共处,围坐篝火前。这些流民常年奔波潦倒,很有些怯江湖客,坐得离他们远点,只有几个人敢坐近。

坐在他们左边的似是一对母女,女人面容惹灰沾尘,发以木簪挽起,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端正,正细细将饼掰碎成小块,喂给身边紧紧依偎的小孩吃。

铜山关昼暖夜冷,那小孩浑身包裹得严实,瘦瘦小小,面上土布缠围,只露出一只眼睛,还是冷得直打颤。见孩子实在太冷,女人解开外衫将其紧紧抱入怀中,靠得离篝火更近些。

小孩细声细语道:“霜姑,我们还要走多久?”

“大约还要半个月,很快就到南州,霜姑带你去看大夫……”女人柔声哄着,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影子倾盖,那叫霜姑的女人抬起头,感到一阵温暖落下,是一件纹着忍冬的白缎狐裘,温暖地披到了他们的身上。细腻的布料与狐毛比云还轻,包裹住她们寒冷的身躯。

是白日救了商队的少年剑客,从自己来时的车上拿下来的。他的动作很快,几乎让人没有推拒客套的余地,学不会世故的关怀,此时已经坐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从狐裘里冒出头的孩子,解释:“我常年习武,不畏寒冷。”

“谢谢你的好心呀,这位小少侠。”霜姑笑起来,奇怪的是,她虽然容貌并不出众,一双笑眼却格外明亮。她拉紧的身上的狐裘,孩子冰冷的脸颊也渐渐有了暖意。

她拍拍孩子的背:“小雨,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声音属于小孩子的稚嫩,乖顺地道谢,观身形,大概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小雨在霜姑的怀里偷偷觑了一眼,年轻的剑客坐在火堆前,漆黑的眼也如幽水泛过涟漪,望来时清亮而凛冽。

小雨扯紧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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