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钟照雪低低地呢喃,他并不讨厌这个字眼。
若非是孽缘,他怎会和殷怜香同行至今,又怎会在妖女的诡计里,与他真情交心?
他不屑男女之爱的纠葛,但如今甘愿体味。
“可惜我此生最不懂得的就是识时务,终究也做不成你这样的小人。”
钟照雪厌烦了听他的城前劝降:“滚远点,你应当留给殷怜香亲自杀。”
被拂了老脸,金算子有些讪讪地想再说,当他撞到钟照雪的目光,却猛地噤声,趋利避害的本能警示着他,悄然几步退到了金霜门弟子们身后:剑客的眼珠黑得纯粹,也黑得峻峭森寒。
但有人出声了,是方才掷出飞刀的云海楼八十一影双刀中的兄长向击空,他们兄弟的飞刀可织成天罗地网,绞杀所有试图飞出的鸟雀。观看这场戏码,他兴味颇丰地笑道:“莫非其实是你的红颜祸水将你抛下,自己逃命去了,你才说不出来?”
当做围杀佐料的话语,轻飘飘地、玩笑一样吐出,风沙薄雾一花,他的肩上突然一沉,好似只是落下了一片叶子,却重如一座不可移动的山。他竟有一瞬动弹不得。
只这一瞬,他就整个人从马上被掷摔而下,向击空反应也极快,抬腕卸力,两人手臂交抵,身下步法飘动出数米。
拳腿交过二十招,向击空袖口中的飞刀已先急急掠出,可钟照雪身法比他更快、更准,横掌如刀打在手腕,银刀脱手飞向半空。
不待向击空再作反应,钟照雪便用虎口紧卡住他脖颈,将人按压在沙地里,掌中力劲一贯,生生被向前拖出两尺。
向击空睁大眼,只看到银刀翻转,折射出一抹残忍雪亮,一隙白光,比往常八十一影飞刀的烈光黯然,却比它们更致命……飞落,钟照雪扬手一接一刺,扎透了向击空的胸腔。
如铁钳的五指一松,钟照雪直起身体,鸦色衣摆已沾满沙粒。
见兄长竟当场丧命,向宾脸色一白,当即怒喝:“焉敢!”纵身下马之刻,斗篷里暴出数十把飞刀,向宾也跃身杀来。
长剑自鞘中出,凌寒之铁,白朔之刃。是水,是雪,是梦回时见过的冷冷波澜。
飞刀在触及时碎断,向宾面孔突兀出现一阵茫然,像拂过刺面的雪,喉间只有微凉的刺痛。他什么也没有再看到,像他的飞刀们一样落地,铺陈在兄长的身边。
有人后退,有人抽气,有人微笑。
€€€€好干净的动作,好快的剑,绝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气力,每一招都落在应该落的地方。杀人夺命,也不过是摘花折叶。
至此,八十一影双刀在短短呼吸之间,尽数毙命。
见了血,红河泼进沙土中,钟照雪油盐不进的狂妄,令所有人动怒与忌惮。日轮从大漠戈壁的脊背升起,热风鼓噪,许多人的鬓边淌下了汗珠,面容背光,皆是昏暗蒙昧。
钟照雪的杀招,已昭示他将与殷怜香站在一处,站在了所有人的对面。他足下立足之地岌岌可危,却稳如磐石。
宋振那半分仁慈的劝和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他掌管半壁江湖的冷威之色。
他振袖呵斥:“既然如此,钟照雪,休怪刀剑无情!”
连珠的血正从钟照雪的锋刃上滚落,他抬首看向数百人林立的前路,烈红映面,湿透衣冠。
他说:“原话奉还。”
天地熔炉,鹰旋于空,刀光剑影如白昼,照亮一场无边厮杀。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六峰长剑在(三)
惨红巨阳,从瘦骨山脉浮起,辉光落满土黄大漠,将每一粒沙子都镀得朱亮。秃鹫受浓重的铁锈味吸引,飞落在起起伏伏的沙丘间,沉默地伫立着,用乌黑阴鸷的眼睛凝看围杀。
血泼溅,如一副写意的鲜艳缃卷,似流动的字符,淋漓又狰狞地滚淌于地,又很快渗进沙里,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碎裂的兵器残骸如雪一样散落,被日光照得烁烁,反射出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他们起落如长足的鸟,来自五州各门的颜色交叠不清,翻动时变作一卷卷毫无间隙的风,吞没其中鸦色的身影。
他们无不都是当今名声响亮的门派弟子,有着来自五州所有流派里的功法。
围剿的中心,钟照雪的下摆已经被绞得残破,比街巷里最落魄的乞丐还要不堪,斗笠也早已掀飞在地。剑柄上暗雕的纹路,都被渗透成深色,血正顺着突出冷峻的指骨缓缓下坠。
这无疑是困兽作斗一样的局面,理应像捉一只兔子简单,但身处其中的钟照雪,竟不见得有分毫的落败,也未曾有一道伤口。
太快了,他们难以从钟照雪的剑光中分辨出那招式的方向,如一场千万滴雨凝成雪,疏疏冷冷,峻峭奇峰,拂在面上的剑风,是如斯刻骨的锋锐。
江湖都听闻过掣云门的剑法。
起先,掣云门不过是北州中数个剑门中的一个,曾受剑祖指点,自有灵犀之变,只不过五州剑道群英繁多,而掣云门人才泛泛,并无光芒。
直到如今的掌门手中,才翻天覆地,连出奇才。
风铖年轻时,他的剑法最为轻狂,从数阵中冲杀,是霜寒十四州的剑光。所有人都不愿意成为他的敌人,所有人都愿意成为他的朋友。
而钟照雪是他第一个亲传弟子。
在钟照雪成为大弟子之前,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人说他并非是北州人,也有人谣传他是风铖的风流债,但是很多人的猜测与揣度,只会消弭于对一个出色剑客的喟叹。
卷动的风停下了,人影分开,半包的局势已变了,他们散乱地站在钟照雪的周边,是一个包围猎物的牢笼。摇摇欲坠,许多落败的人受伤跌下,三个、十个、二十个……
钟照雪的呼吸还是沉缓的,颈上轻轻裂开一道伤口,血如连珠落,那是他们距离钟照雪命关最近的一次,也仅此而已。他们能留给钟照雪的,只有避开所有致命之处的伤痕€€€€尽管已经让他的衣物浸得微沉,涂墨一样贴在身上,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面浮出的一把长剑。
尚未干涸的血凝在眼睫,从眉间斜斜溅过一道长痕,他本就生得太不近人情,一身衣冠早已在死斗中潦草残破。钟照雪抖净刃上的血,向诸人看去时,倒很有走火入魔般的冷怖。
孤雪剑凌厉不败的威势,足以让不少人心惊胆跳地悄然退了几步。
宋振仍没有动手,只冷眼看这场厮杀,钟照雪的剑势竟如此强横,无愧于他十年前他初出江湖时的盛名。何况他还很年轻,不过是二十六的年纪,假以时日,他剑术修至臻境大成,恐怕在五州之内,已无人可以试其锋芒。
势力制衡中,长得太高的树,总是更容易被暴雨摧断。
宋振居高临下,看着身处其中的年轻剑客,钟照雪足下的沙地微陷半尺,臂上青筋突起,虽无致命的伤处,可在五州高手的围攻之下,只伤人不杀人的他终究离落网不远。
但钟照雪的心气让他欣赏,宋振愿意再给他一次学会世故的机会。
“钟照雪,虚花宗皆是满口谎言的卑鄙之人,你错信殷怜香,包庇邪教,是错了,但本还没错到最后。”
“你此番若执意做出此等离经叛道的行径,可对得起掣云门的养育之恩?又何以面对他们的目光?”
掣云门,是钟照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离家习剑,结交师友,是门中的大师兄,是风铖最得意的爱徒。
师弟妹们喜欢如麻雀在他身边叽喳,鸡飞狗跳地扬了他一脸羽毛,钟照雪不吝赐教,每每以人仰马翻的痛嚎结束。风铖上了年纪絮絮叨叨,脾气差,爱赌又小气,他从父母手中接过钟照雪,钟照雪又从师父手中接过剑。
他在外说太直的话,惹太过的事,招引过许许多多的流言和仇恨,也因而受过不少伤,但掣云门的人从未在乎过他人对钟照雪的言语,他们只是有时候抱怨,有时候不忿,有时候玩笑。
这些细小的感情,组成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包容万物,没有飞寒。
所以自钟照雪在韦庄夜奔那日,他就笃定,他从未辜负任何人,掣云门也不会离弃他。
宋振所给他施加的恩义枷锁,本就是最虚无的事物。人世间所有的对不对得起,都是自己给的。
“我信殷怜香,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是最坏的人,也都会有真心。你们不信我,只是因为你们心中皆是鬼胎。你们说养育、说善恶、说对错,独独不敢说的,只有自己的欲。”
钟照雪扬剑指向他,一点寒芒刺骨。
“宋振,你不是想要醉生六道么?自己来拿吧!”
风铖说:剑配侠者、配君子、配义士,剑是卫道之器,剑是杀身之仁。
在世俗眼里的离经叛道,本就是他的剑道。
“年少痴狂!”
群侠之前,宋振岂能容他在阵前挑衅,当即甩袖纵身,几步飞云直落钟照雪身前,抬掌不拿寸铁,打向钟照雪额顶。
“噌!”的一声清亮,剑刃碰到宋振的掌心,竟就像碰到了铁一样,撞出声响,却不能在上面留下分毫痕迹。这就是金霜门的独门内功,宋振更是当世铁掌佼佼者,驰名中原江湖。
一招开打,宋振两指钳住刃边,掌心横切向钟照雪,那长剑铮然一抖,从他指根最柔软处剖去。
虹光纵横,剑气龙飞,两人越缠斗越紧密,出招越快,顿时金铁相撞的声音嘈嘈切切,各自身法催至极境,外人眼力差的,只能看到衣影模糊闪动,看不得其中真章。他们紧紧地注视着,全神贯注在这场交手。
宋振身在其中,暗自心惊:掣云门一派向来修行的是剑术外功之道,但钟照雪分明自有一套内功身法,气息绵长稳定,是经年修习才有的成果。
若是他的儿子宋允在此,必成剑下败手。
思及此,宋振更觉此子不可留,何况钟照雪性情疏狂棘手,结下这等梁子,对日后金霜门有害无利。
他心思一沉,褐色鹰眼也掠出狠辣之色,掌风连发,抵剑时两指一曲,迸气打刃,只听一声清脆咔嚓,剑锋骤然断成两半!
众人愕然,只见钟照雪闪身避让,沙地上无端出现几个一指深坑,几轮过罢,他步伐微微踉跄,往后急退数步,和宋振分开距离。
钟照雪丹田气息已乱,以剑驻地,手指抹过腹间一处洞穿伤口,正血流不止。他的唇因剧痛失血而发白,眉心凝重,道出一语:“内劲外化……”
宋振到底还是功法老辣,不惜耗费内力,聚力成箭,重伤钟照雪。
宋振负手而立,拢攥的掌心里有一道深深的流血伤痕。秃鹫群尖啸一声飞离,风沙烈烈,拂乱两人衣发,他的眼睛锐利冰冷:“钟照雪,你已被我断了丹田中气,不久便难以为继。你冥顽不化,再不束手就擒,我便将你一身筋骨废去。”
声音落地沉沉,铺天盖地将笼中鸟罩住。
被剑气逼退的五州士气,又在宋振的领头下扬起。如今钟照雪已经是独木难支的颓势,诸人也缓缓蓄力包围,刃面的亮光叠叠交错,沙雾飞扬,拂在面上刮得生疼。
钟照雪轻轻一叹,屈指握紧残剑,终于有几分疲倦之色。
他想到昨晚与殷怜香弹琴击节的乐曲,那是数年前仗剑入江湖之时,他最喜欢的歌。
记忆里他从形形色色的人口中听过许多歌,有的忘了,有的残缺,有的年轻,有的衰老,人暮归去,纵然是春景,也不能再多停留。
他深知突围之难,只想替师弟和殷怜香博得一线生机,换取时间。如今若是行程足够快,必能逃出铜山关。
他并非不知道后果,但他一贯落子无悔。
众人逼近,有外围受伤的人屈膝跪着,身边沙石飞走,这阵狂风似乎没有边际地久,连视线也被沙风模糊了。那人侧过头去看,原本升高的红日已经被遮天的灰黄蒙蔽了大半,眩目的刺光也变得微弱,疾风成刃,刮过他的眼眶,留下浅浅伤口。
他打了个寒战,忽然醒悟。
“是黄雾,是黄雾!”
这一声惊起了所有人,目光望去,黄沙成风,如城墙巍峨,如巨兽奔林,更似蛰伏荒漠中沙龙的一口吐息,雾气狂卷而来。所有人只来得及奔走几步,可风和雾更快,百余人霎时没入了黄雾之中。
沙风凶戾,这是铜山关中最肆狂又强劲的灾害,许多人丧命于此。所有人只得用布蒙住口鼻,两足沉入沙中三寸,才能勉强抵御狂风。突如其来的黄雾尘暴,令他们的方寸大乱,搀扶受伤的人,急急四处相看。
周身皆是黄沙飞舞,人的面孔时隐时现、纷杂不清。
宋振的眼睛在这种沙雾中也难以看清,褐眼色浅,容易被风沙刮伤。他骤然转头,推开身侧的弟子,看向钟照雪的所在。
钟照雪也恰巧抬头看来,和他目光相对,下一秒,拂过的沙尘似将他身躯揉碎,倏忽不见。
宋振心中警铃大作,喝道:“拿住钟照雪!勿让他趁乱跑了!”
众人在沙尘中追寻钟照雪的身影,如行走在及膝的池塘中去捉一尾鱼,捕捉那抹鸦色掠过。混乱的光景中,有人被扰乱了视野,抛出手中的暗器,如愿响起一片闷哼和惨叫,只是没有一个属于钟照雪。
“操,别往自己人身上招呼!”
怒骂声四起,本便被消耗太多的耐心也到了尽头,找不到钟照雪令他们有些焦躁,耳畔的风声和人声冗杂,更无法分辨出脚步声。
风更盛,许多人的身体被带轻好几步,仰头看去,被黄雾掩盖的天空上正阴云聚起,如一场骇人的天罚,涡流则是铜山关上天的眼睛。
恶沙狂走,有凄烈的呼啸传来,一道风柱从天上连至地面,以摧毁一切的冷酷袭来。
五州九派的脸色都一白:“糟了,龙吸水也来了!”
龙吸水,那比黄雾更加可怖,足以将人卷起再抛下,即便是武功高超者,也避免不了粉身碎骨。
然而此时,一声充满痛苦的嘶鸣划破嘈杂的人声,马蹄在尘暴中狂奔起来,一匹马突然直穿过所有人,飞掠了出去,如去追逐一片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