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照雪想起来闻鹏恶毒的言辞,无瑕的玉簪清润剔透,珍贵的牡丹王珠殷红美丽,这些事物被一个烧伤皮肤的孩子所窥探,很可怜,但也很可信。
可惜玉簪碎了,牡丹王珠找回,小雨哪一个也没有拥有。
“你不难看。”
“就是很难看,我也知道很难看,大家只要见过我的样子,都很怕我,讨厌我……”小雨说着,越发委屈的情绪涌出来,声音都带了哽咽,“你不用安慰我,我、我又不是天生长这样,但我知道,现在我已经……”
她说不出话了,低低地,像小鸟的呜咽。
“我没有骗你。”
她的肩膀被钟照雪轻轻转过来,小雨看向钟照雪,忘了遮掩面容,还沉浸在悲伤里,哭起来时那斑驳的皮肤也微微皱起。借着火光,钟照雪看清了她的脸:眉已经被烧尽了,只有一双眼看起来还完好些,圆而亮的琥珀色,眼尾上扬,是一道秀美纤长的弧度,头发很脏,但仍有乌亮的底色。
于钟照雪看来,他并不是安慰,也不是谎言,小雨确然并不难看,她只是被烧毁的一副精巧小画。许多人比小雨漂亮,可是心却很不堪。
外表只是皮囊而已。钟照雪拍拍她的头,想到了什么,又从怀里拿出一方小绣囊。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钗子,那是北州最盛名的精巧烧艺,雕出了烂漫艳丽的梅花,垂下几缕珠涟烁烁的流苏。
钟照雪垂着眼,目光中凌然的霜微融,很温和地摩挲两下,这原本是他在北州买的,想送做母亲今年的生辰礼物,可病情的音信来得太突然,金梅钗还没能送出去,母亲便已经再也戴不了。
如今,他想到了它的归处。
小雨呆呆地望着他,钟照雪抬手,挽起小雨散乱的头发,用钗子绾住发丝。他很不擅长,对于少女的簪发,如同一个难题,梅花钗插得太低了、太松了,只是摇摇欲坠地妆点她。
他的手将鬓发别在耳后,微凉的指尖离去,小雨迟迟地感到面热,甚至张口结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是睁着眼,目光盈亮地看着他。
钟照雪笃定:“很好看。”
一种奇怪的久违的快乐,突然如簇簇烟花,在小雨的心里乍然盛开。这是自她容貌毁坏后,第一次找到自尊,这不丑陋,也不让人避之不及。
她期盼道:“……真的吗?”
钟照雪再次道:“真的。”
小雨终于抿着唇笑了,怀着一点矜持,但是快乐已经从她的眉眼里泛开,令她那些可怖的伤疤,在火光也柔化了。
“可是,这是你的东西。”小雨低着头,她偷偷看了一眼霜姑,发现霜姑正背对着他们,好似很累很累,已经倚着睡着了,什么都没发觉。
她小声道:“我不该拿你的。”
“我送给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钟照雪的眼睛扫过周围,人们都睡了,谁也没有在意这个角落。他把小雨的头巾和围上,也低了声音:“这个钗子,你小心收着,不要再让人看到了。”
商队里什么人都有,闻鹏都能因窥伺珍宝,栽赃在一个小孩身上,小雨的身份能力都太孱弱,不足以应对这些人心暗流里的脏污。
小雨用力地点头,摸了摸自己头发上的钗子,好似这一只金梅钗,让她变回容貌未被烧毁前的模样。她珍惜地取下,用钟照雪给她的小绣囊装好,放到了自己怀里。
面巾再次蒙上,但她不再因而伤心流泪,因为世界上仍有人不觉得她有分毫丑陋。
第四十三章 不情之请
钟照雪睁眼时,眼前的篝火已经灭了,荒漠之上万籁俱寂,商旅如一块黄土的尸骨,静静地卧在黑暗之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在打震天响的呼噜,守夜的人都倦倦卧倒了,好像正逢一个悠长的梦境。
昏黑里只有夜里稀薄的月光,雪似的冷,霜似的浅,所有人在这最危险荒芜的地方,像归家一样安心睡觉。
他转头看去,陈伯也正酣睡着,毫无察觉任何异样。钟照雪的后颈浮出薄薄的冷汗,他也不知不觉睡着,在这古怪的寂静里,未曾知觉鬼魅的来者。
他低下身附耳在地面,沙石细微的震颤,流动的风声,很淡的血腥味浮动着,既不是沙匪,也不是旅客,有一群棘手的人正在到来。
钟照雪起身,也握住了自己的剑,他察觉在睡着的人群中,唯有小雨和霜姑不见踪影,在她们原本的位置上,只有几滴血沾染在地上,暗红新鲜。
这是奔着她们来的。
“沥雪,知道他们去哪了么?”
跟随钟照雪许多年的黑马嘶鸣几声,蹭了蹭他的手,转头望向了东面。马是敏锐而迅疾的动物,沥雪聪慧,只待钟照雪上马,便顺着那血的轨迹追逐。
风声烈烈,夜风伴随沙石刮在面上,钟照雪不得不扯下衣袖遮掩口鼻。随着血迹的彻底消失,他朝着东面一路奔驰。
这几日,他其实察觉了小雨和霜姑的不同,掣云门不尚闭门修行,弟子们都早入江湖,他更常年在中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钟照雪对于每个人的谎言都很敏锐。流民之中常有身世复杂、恩怨难清的人,这不新鲜,也不值得在意,人潮中擦肩而过,没有谁为一个陌生人停留。如今霜姑和小雨主动离开了商队,本就是不想再牵连任先生他们。
终于,他看到两个伶仃的影子,正形色迫切地奔跑,在大地上那么小。还没等钟照雪追上,她们左边与前方突然都扬起了黄雾,那是马蹄踏出的沙尘,几道骑在马上的身影极快地逼近了她们,衣着各异,都带着遮掩面孔的斗笠。
一道锐光刮在钟照雪眼皮,刺眼得冷寒,其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扬刀砍向霜姑和小雨,他们如狼群围住了失离的羊。
剑风卷来,男人横眉看去,刀和剑碰撞,精准地抵开他的刀锋,转而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来,他不得不策马猛退几步。
钟照雪在他们包围住霜姑小雨前,率先策至身前,长剑紧追,将他们逼退数丈。
这几招四两拨千斤,虽然内力不算浑厚,却颇有几分精妙的剑意。几人疑心不定,数双眼睛掩在斗笠下交换过阴谋,沉默地看着他。
“……钟少侠?”霜姑抬袖紧紧掩搂着小雨,但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她愕然看去,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的出现。
钟照雪于马上回头:“你们如何?哪里受伤了吗?”
霜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勉强一笑。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虽这样说,但钟照雪已经看到她失血的唇,苍白瘦削的脸疲倦而黯淡,必然是受了暗伤,唯有手仍紧紧与小雨牵着。小雨的眼睛湿润润的,因奔跑止不住喘息,死亡的追逐让她浑身战栗,她身体实在太过孱弱,这一路的仓皇让她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喉腔之中有一股浓重的血锈味道。
“上马,我带你们走。”
“走?”马上的另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猝然开口,声调很奇怪,如同拧了几圈的弦,“黄口小儿,与你无关的事情,最好别来插手。”
钟照雪却策马不退反进,横剑护着霜姑与小雨:“我既然见到了你们,你们杀了她们,自然也会将我灭口。”
对面似乎冷笑了两声,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夜色太暗,钟照雪的大半面容掩盖在布下,他们并不能看清这横插一脚的人的相貌 ,只能听出是个太年轻的侠客。
瞬息之间,马上瘦长的人影跳跃起来,比鬼魅还要快,只见弧光轻纵,持弯刀砍来。
钟照雪亦策马交刃,两人缠斗之间,刀光剑影霎时涌动,另两骑自两侧杀来,后面剩余的一人却俨然不动,只是冷冷旁观。
钟照雪虽气势不为人数所压,可一交手便知对方功力深不见底,分明有意藏了底,还没用上十分力,而他独木难支,必将败下阵来……数位高手不惜追杀数千里,霜姑和小雨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他们亲自来掩藏?
只这一思量,他余光忽见刃光一抹,自从最诡谲之处出现,钟照雪不得已仰身下马,再接翻剑一挑,那剑身却扭转方才的崎岖剑势,竟如一枝柳枝般柔软,直往他命关弹刺而来。
钟照雪心中一跳,刹那认出:这竟是东州名门柳叶剑!
剑风未落,先有一声西风尖啸,一列碎光如银龙游曳,飞绕过门面。马上三人果断高跳弃马,只这一刻,黑马头颅齐齐落地,钟照雪也被滚烫鲜血乍然泼溅半身。
他腰背一轻,却是被人轻轻拉转,往后面推去,连退几步到了小雨身前。
救他一招的人很轻地叹息,低垂下眼,平日总微微弓着的腰背,此刻站直起来,竟高挑得出奇,粗布衣衫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像宽大的长袍,被风吹动时翻卷不休。
而在鼓涌的风中,衣下如有一条长蛇涌动,从她的腰背滑过。
霜姑缓缓地抬袖,袖口里落出一截幽暗银光,那些人看到她的动作,立刻忌惮地后撤拉开距离。那截银光越放越长,绕在她的手腕滑落而下,数节相连,古铁寒光,似龙似蛇。
逶迤拖地,如一捧长长的月光。
钟照雪的耳边倏忽响起一道声音:“钟少侠,观你所使身法,不知你与栖凤山有何渊源?”
这道声音气韵绵长沉稳,虽然语息有些虚弱,却无疑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才能如此传音入耳。一个乡野村妇,是绝不能拥有这样的内力。
所有人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将这寒光尖锐的凶险月光缠绕在身上,隐匿在流民之中,行走卧立,日复一日地背负。除非,这是从小便苦练相伴的兵器。
听她一眼看出他所承身法,钟照雪亦不相瞒:“上任栖凤山掌门义女正是先妣。”
霜姑闻言一怔,本便哀愁的眼蒙了淡淡的怅然,使得双眸灰黯,横过一江长水。她转过头,细细自钟照雪眉眼间看过,殷殷切切,望过故人面孔,又轻轻地叹息:“……她远遁江湖多年,如今竟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家母身患顽疾,不久前刚离人世,我正是因此事去到中州。”
霜姑惨然一笑:“……原来红尘枯骨,殊途同归而已。”
东州柳叶剑、中州邀月刀、平州飞花雨……
皆是五州九派的正道名门。
钟照雪的心已经明白了。
不远处的数人已开始缓缓策马踱步,狼鹰般的目光投来,观察如何将棘手的猎物撕扯剖出,是势在必得的猎杀。荒漠夜寒,诸人在天穹之下如沙粒渺小,霜姑的脊背纤细,更如随风而摇的芦苇,半边面颊却被渡了微光,显得温柔而遥远。
“钟少侠,我有一不情之请。”霜姑轻声道,“你既是师姐的孩子,还请让我借师姐的面子拜托你一件事。”
“€€€€将小雨送去南州,越快越好。”
第四十四章 三月柳丝
“霜姑€€€€”
凄厉的孩童声音如一把残刀,霎时贯透了整片寒凉的夜色,呼唤的名字在长久地回荡,好像夜里一只杜鹃的啼血。包裹在土布里的女孩被少年剑客用手臂紧紧揽住,带离立足之地,她不肯移开目光,固执地注视残忍的托付,刀剑交错,光影如梦,她最透彻地、无望地知晓:在最弱小的时候,无论她如何挣扎,也只是一片无根之叶,最后总会被吹离任由自己栖息的枯树。
见她要被带走,马上的男人冷喝,即刻就要逼上,但刻骨的冷风扎来,那条奇异的银鞭若游龙而出,在黄沙天里卷出雪亮的尖芒,内力绵劲,足以将人一鞭斩折,他们又不得已拔剑迎接。
霜姑拦在了他们的前路,庇护着小雨的离开,是保护孩子的母羊,横起尖锐的角。追杀的人如狼群踱步,那兵器让他们忌惮,但他们也嗅到了她腰间伤口鲜血淋漓的腥味。
而骏马嘶鸣一声,钟照雪卷挟着小雨一同跃上马,双腿夹紧马腹,马便如一颗漆黑的流星飞出。
小雨在他怀里挣扎,隔着他的肩膀望向那边,仍极力想要转头望向霜姑。可沥雪跑得那么快,风一般带走他们,霜姑还在那里孤身伫立,形销骨瘦的一道影子,面目模糊了,总握着的手分别,熟悉眷恋的温度离去,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她再也不能看清。她唯一能看到的是男人的刀落下了,埋没在大漠忽起的大风里,此刻一双手伸来,像一块隔绝生死的布,紧紧阖上了她的双目。
小雨的泪像珠子一样滚落,湿湿沥沥,浸湿了他的衣襟,滚烫又伤情。
钟照雪没再回头。
这是一场必须彻夜不休的奔逃。
一路上风沙渐作,钟照雪撕下袖子蒙住了小雨的口鼻,两人伏低身体,力求让骏马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往南州。
钟照雪已知道有些请求不需要答案,有些旧话也难再重提,此处往南州若一路飞马,也需一整夜马不停蹄才能勉强抵达,何况途中变故繁多,与死境也并无相同。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
但他不能拒绝。
在漫漫前路的无尽奔逃时,沥雪突然顿下脚步,棕金色的眼瞳如上好的玛瑙,在夜色里透亮,双耳一抖,随即骤然往左边倾倒。在马上的两人没来及反应,钟照雪手臂收紧,将怀中的小雨抱牢,两人一齐从马背上滚摔了下去。
下一刻,数把细刀投掷而来,像暴雨一样飞落在方才他们疾行的地方,深深插入沙地之中,长列一排,森寒冷酷。
钟照雪颈上浮出冷汗,是他乱神了,竟没听到这飞刀的声音。若非沥雪是最机警的好马,这飞刀来势之毒辣,他们不及躲避。
霜姑语焉不详的话语里,让他窥见了一些关于母亲的过往,也乱了钟照雪的心神。她称呼为师姐,那定然也是栖凤山的人,缘何会带着一个女孩沦落带这种境地?那些追杀她们的名门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栖凤山又为何不顾门人生死……
没有给他多想的空隙,一匹黑马当空跃来,正是方才投掷暗器的飞花雨。
他抱着小雨撑地翻起,将将避过铁蹄的踩踏,抬手将小雨推出,腰间的剑清鸣,和细雨绵绵的细刀们相接,霎时,一片尖锐的光芒交错。
年轻的剑客比一只鹤更清逸,飘贴至前来,与敌手迎面相对。血腥气浮动开来,在两人的距离间,从飞花雨的袖口喷薄而出,夜色太黑,钟照雪不知道那是飞花雨的血,还是霜姑的血。
忽有一种很轻的悲伤在他心口涌出,他意识到小雨再次失去了一个母亲,霜姑的无畏没能阻止任何豺狼的追逐,在中州如此广阔的天地,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下一对孤雏。霜姑望向他所怀念的那一切,已然消失了。
钟照雪的指节在如雨如叶的薄刃下迸出数道裂口,血珠滚出,他的五指淋漓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