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春 第30章

小雨的布帽子被扯下,所烧毁的面容袒露在光下,与她相衬,犹如尘埃一样低微。

她盯着他,就像猫盯着一件从未见过的事物,打量哪里是有利可图的地方,目光充满审视,与一点微不可见的怜惜。片刻之后,她懒懒开口,声音醇如蜜酒:“小麻烦鬼。”

她就是殷凤留,是南州第一邪教,虚花宗的主人。

殷凤留带走了他,将他带入虚花宗中。她一点不问小雨的身世,也从不过问他为何而来,给一口饭,一个庇护的地方,雨落进了江河湖海之中,追杀他的仇敌们再也寻不到那一点踪影。

虚花宗里有很多人,大部分都不是好人,也有很多命苦的人,他们杀人如砍瓜切菜,作恶如饮水吃饭。他们信奉同一条教令,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不畏惧承担自己的因果,有时竟像是真正的快意恩仇。

于是像小雨这样面容烧毁的孤儿,也不是那么怪异的存在。

殷凤留说,既然到了虚花宗,从前的东西,一个也不要留下。

她将玉簪丢弃,将金梅钗融掉,将他关入石室,传授他武学,喂给他秘药,要他日夜不休地运转心法,否则便会被药性反噬,形成致命之毒。

“你要报仇,就要学会残忍;想不被欺负,就要让别人恐惧;你想得到,就要先存在。”

自此以后,他经脉经受醉生六道的重新洗练与锻打,每一日都如淬火痛苦,令他七情六欲如激流冲撞,严重时,几乎又变回五岁那四肢不能行的状态,不断陷在反反复复的梦魇之中,总惊汗淋漓,心魔丛生。

数回走火入魔的痛苦之时,他想将火海中的人剥皮抽筋、生啖血肉,用憎恨当做养料,才能撑过临近崩塌的死关。

心魔的折磨留给他莫大的代价,他一日日在极端的修行里越向恶道所堕,因此遗忘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在记忆中,所有人的面容都在渐渐模糊,父母,霜姑,如雪的剑客,他离他们越来越远,无论怎么追,也再追不上,后来小雨再记不起来任何一个珍视之人的模样。

偶尔,他也会梦到不那么痛苦的片段,父母教他放飞自己做的风筝,老者将折下的桃花送他,霜姑牵着他的手被跟上了任琴的商旅,剑客在众人的怀疑中将他掩在身后,飞花雨放下了手中的刀,留给他们一条生路。

于绝望中,仍有一线光芒照入,如萤火点点,不肯熄灭。

他本该成就的杀道之中,却顽固留下了一点善念。

虚花宗宗主殷凤留的脾气很古怪,平日更是阴晴不定。她舍得千金买来诸多珍贵的药材,调养小雨的身体,所有他用的东西,都是殷凤留亲自点过;但除了传授武学时,殷凤留其余时候并不太理会他,不如说,是厌烦他。

她讨厌他的名字,讨厌他的心法,动辄讥诮白鹤双剑的狂妄与不自量力,让他们走上不归之路。小雨有时不堪忍受她的言辞,一日与她反嘴争论,两人大吵起来,殷凤留打了他一耳光,小雨还未反应,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殷凤留流着泪,艳丽的妆容也融化,如细细血泪在眼角,恨恨地看着他:“如果我是你,我就杀了他们,就算被全天下咒骂和凌迟。可我不能,我以为我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替她报仇呢?”

小雨愣住了,殷凤留不再说下去,转过身去,她一身富丽骄矜,坐拥半边南州,从不为任何人驻留一眼,可此刻唯有他们两人,竟也会如此颓唐哀伤。

自那以后,小雨就没再见过她来到石室。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在石室侍奉他的人,背后与同伴戏谑他容貌如鬼时被他听到,他用殷凤留为他打的横刀,将对方一刀毙命。

尸首横陈在脚下,血泊沾湿鞋底,另一个人惶然跪在地上求饶,小雨心里只觉得痛快。自那时候开始,从他刀下丧命的人越来越多,起初他还对自己感到恐惧,后来他变得漠然。

殷凤留将同岁的吊兰送来给他做侍女。吊兰是虚花宗对他最好的人,他卧床发作的时候,吊兰从未害怕过他,反而抱着他流泪。别人说吊兰是宗主为他准备的替身,即是一个不需要灵魂,也不需要自我的蝉蜕,入了寒秋,就该自愿被冻死在身后。

吊兰没死去,也没做成蝉蜕,因为欺负她的人反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醉生六道虽不能起死回生,却能重塑脉络血肉,他执着追求一副皮相,遍寻药方,试过很多危险的方法,最后烧毁的大半皮肤,也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中渐渐如蛇蜕皮,从他的身上褪去。

丑陋的烧伤消失,孩子变成少年,原本的容貌日渐长开,时隔数年,他第一次坐在镜子前,抿了胭脂,镜面映出一张浓丽的脸,经年待在石室里,肤色苍白得冰冷。他看着自己,只觉得陌生,如一具实则已经陈腐的红粉骷髅,他微微一笑,镜子里那艳鬼便也对他微笑,笑不入眼底,只是活色生香的恶魂。

殷凤留也老了,人总会老的,不知道是不是她修行的武学异于常人,殷凤留好像老得格外快,一夜青丝成灰。再见到她时,他刚被下令放出石室,殷凤留坐在虚花宗的楼顶等他,望着一夜流光烁烁。

小雨来了,坐在她身边,殷凤留转过面,竟已生了许多皱纹,极艳的容光一日比一日枯败,那张被人追捧又避之不及的脸,现在只是一张年老色衰的皮囊。她凝视着小雨的脸,怔怔的,痴痴的,突然也有一点小女儿的近乡情怯,让她的皱纹老态都错觉消弭不见了。

她摸了摸小雨的脸,小雨没有躲。两人静静对视着,殷凤留放下手,低着眼,面红地微笑:“怎么还穿着这些衣服,我买了许多新衣服给你,你该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小雨沉默了片刻,说:“好。”

“出去后,一不可做懦弱之人,二不可做心软之人,三不可做专情之人。”

“好。”

“想做什么,都不要委屈自己。”

“好。”

两人又沉默了,风声在肩膀间淌了一条河。

良久后,殷凤留才又开口:“如今你长大了,说起来,我还没有给你取过名字。从前的名字忘了吧,以后,你就叫殷怜香,怜取的怜。”

殷怜香仍只是点了点头,说完这些话,与这个收养自己的女人好像就再也无话可说。殷凤留站了起来,楼高风盛,她一身红罗裙,臂弯长帛,鎏金璎珞,还像个少女打扮。她想起来什么,衰老的眉眼展开,是一片旧时波澜的湖水,喧嚣过,死寂过,如今,那里已是后人不得而知的隐秘。

她手腕带着银铃,击节便成乐,扬声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犹恐……”

歌声远了,红纱逸散风中,雾月缭绕影子,殷凤留已从楼顶纵身跌下。

殷怜香抬起脸,看着轻纱随风飞远,而后他露出微笑,与殷凤留一样的微笑,高傲,讥诮,他的一切都壁垒巍峨,无人能撞碎。

他轻轻将后半句哼完:“……相逢是梦中。”

从今往后,他就是虚花宗的殷怜香。

第五十八章 明月直入

香阁烛泪,旧影相依,枝叶繁茂的心也有寂静的温存。

殷怜香伏在钟照雪肩首几刻,雏鸟一样柔软,钟照雪只感肩上渐渐湿热一片,微热的,湿漉漉的雨水,浸软了自己身上嶙峋的山峰。钟照雪心里又生了一点柔软,殷怜香从来不屑说,也未曾想为自己做任何辩白,他愿意做恶人,不愿意被同情。

抱得太紧,伤势也在作痛,他没再说话,只用衣衫湿淋淋的双臂,揽怀着一副纤瘦的脊背,触感真实而温暖,是人和人最亲密的距离。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殷怜香而今已经身居高位,不再是当年弱小多病的孩子,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不能得到的,但他的心仍不相信任何幸福会长久地眷顾他。

钟照雪就是他愿望中的最拙劣的一个秘密。

勾引与计谋,是他一贯擅长的手段,可在钟照雪面前,这也是他最容易失败的技法。在碎裂一地与如履薄冰中,一向无所顾忌的殷怜香,也选择了贪图后者,若看到失望或厌恶的目光,任由钟照雪遗忘他那些丑陋的过往也好。

但与幻想过的种种分裂迥异,钟照雪既不在乎他变坏,也不追问他的事,只是轻轻用手搭在他的背,如同顺一只猫的毛,用来顺一个性格多刺的情人也刚刚好,他的委屈与伤心便全然倾泻。殷怜香感觉自己变小了,自然也变得幼稚,压在心底的话是对是错,都可以借一时的情绪抛出,即便会粉碎,也可以无所顾忌一刻。

殷凤留教他不能专情,教他不能委屈,但从未教过他放手。殷怜香以为自己必然毁坏所有喜欢的东西,可他在爱里时一切无师自通。

他又忘了这是一种娇纵,只会对亲密的人使用。

“我讨厌你擅作主张,自以为是,你为我赔了性命,我也不会领情。”

“我知道。”

“那晚我跑了一整夜,我回到铜山关,可已经结束了,他们说你死了,在漫天的风沙里,没有人能逃过那种沙暴……我找了很久,只找到一把断剑,可你从来不会把剑丢弃,除了剑,我什么也找不到了。”

“……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有用,你胆敢联合你那师弟骗我,以后我再也不信你了。”

这句话出口,殷怜香才抹了一把眼泪,别扭地将他推开,相见时浮动的欣喜和久别重逢的伤心从心腔里漫过,又到了算旧账的恼火。

这事是钟照雪的不对,他该理亏心虚,只得以再拉住殷怜香的手,向他笃定道:“那时我既然和你相约,自然会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殷怜香秀眉一横,突然伸手作钩往下,在钟照雪的腹旁一按,便见得他眉峰微皱,果真是在忍痛,若非旧伤未愈,也不至于被殷怜香几招轻易拿住。

他更火大,宋振那老东西下手必然没留情,又不知道那一日钟照雪和九派之人如何相斗,说来说去还是怪他一意孤行,不听人话。可他知道,钟照雪向来不怕生死,否则当年又怎会临阵受托,便抵命相救素不相识的小雨……想到这,殷怜香垂下眼帘,心池又泛着别扭又轻快的涟漪。

……他是如当年的道义之心驱使,又或因为喜欢他?

钟照雪没察觉殷怜香那千转百回的心思,当他还在气头,只拉开他按着伤口的手,耐心解释:“我并非有勇无谋,当真冲进沙暴,只不过偷梁换柱……”

他将那日以及后来被陈伯救起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殷怜香,隐去其中一些伤势的细节,殷怜香面色阴沉,心里早已将那些人大卸八块,只在听到钟照雪问他这些时日过得如何时,才矜持地微微好转。

“我看你倒过得很好,还有闲心风花雪月。”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钟照雪难免困惑:“什么风花雪月?”

殷怜香不知从袖子哪里勾出一支棠花簪子,色如含露垂芳,做工精妙,十分眼熟。殷怜香眼睛盯着他,如盯一只狡猾的猎物。

钟照雪及时坦白:“……本来是想买了送你的。”

殷怜香神色实在太好猜出心情,还要故作随意,将簪子在指尖盘转,掂起钟照雪的下颌,眼睛弯起,坏水盈盈:“还可以,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不过你的眼光倒算不错。既然被我先买了,以后要送我更好的。”

钟照雪心中一动,只应了一声,转过面躲他执簪的撩拨。

“我找不到你踪迹,和吊兰她们失了联系,回到南州后才知晓沈骊兰已经被暗捉了,我在伏龟和吊兰再见。因为金算子倒戈,我们这批人死伤惨重,只得以在南州先养精蓄锐。”殷怜香拨水游走过去,懒倚在池沿,指尖红色的丹蔻在烛光下晃着艳尖,“我么,则在玉光台里扮个娘子。”

“玉光台也是虚花宗的地盘?”

殷怜香又变回游刃有余的妖女模样,和方才简直如两个人,只皮笑肉不笑:“不错,这南州遍布我的眼线势力,钟照雪,你到了我的地盘,便是有去无回了。”

钟照雪仔细想了想,总结道:“哦,男宠。”

他难得的上道让殷怜香语塞,谁也猜不透钟照雪下一刻能说出什么,这两个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字眼从他的口中吐出,简直平静得诡异。而从善如流、装娇卖乖的表演,实则是掩盖殷怜香现在怀有一点属于小雨身份的赧然,故事骤然云开月明,他更习惯做殷怜香,但在数年前被少年剑客庇护在羽翼之下,如一只幼燕也怀揣过对长者的眷恋。

往常殷怜香口蜜腹剑,不乏有惊世骇俗的放浪之语出口,如今竟也在钟照雪这条道上翻了船,却叫钟照雪一言说得耳根烧红。

好在钟照雪没继续纠缠这个事情:“那沈骊兰的事情,你已有了想法?”

“只要她在南州,就出不了大事。救她,时机未至。”

看来沈骊兰自有自己的秘密在身,殷怜香似乎并不好说出口。

见他情绪渐定,不似方才心绪激烈,钟照雪正想如何与殷怜香再谈,忽听得门外远远传来言谈之声,交叠混乱的步伐逐渐减少,两人默契缄口,专注听去,只听到女人温柔殷切的声音在劝:“大人,此处歇的都是达官贵人,娘子我是招惹不得的,纵有天大的事,也等我通告一声呀。”

宋振的声音亦响起:“我奉命捉拿通敌谋逆之徒,并非有意与玉光台过不去,今全城通捕,我跟着贼人到此处,必有可能藏身此处。”

原来是宋振追来了,想来他疑心深重,绝不能容许有丝毫消息泄露。

那女人正是玉光台的主事人,在伏龟城颇有人脉,是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角色。她自宋振进来便跟了一路,见他再往高官之处走,心中虽有顾虑,但宋振因持了皇命的权,包庇罪犯是杀头的大罪,没人想来触霉头。

见再劝不住,她收了含笑盈盈的神色,叹了口气,轻声道:“这等大事,我也担待不起。大人,再往里头,是我们楼中魁首霍娘子的屋,今日西南王世子千金博得美人一笑,正在其中休息,恐怕不好打扰。”

宋振的步履缓缓停在门前,目光移到她身上,被琉璃灯的光一照,一对眼睛更透更锐,游隼巡猎地扎来。往常他这般看人时,心中若虚了半分,便让他看出破绽,故而江湖上很多人都不愿与他有过节,主事人落了他半步,随他停在门前,不偏不倚与他对视,不露半分怯色,绝不是位好拿捏的人。

他们都心知肚明,南州久为西南王所治,朝廷鞭长莫及,此刻宋振带着皇命来南州拿人,自然也有试探西南王态度的意思;虚花宗又是南州第一邪教,若西南王未曾得过半分利,是绝不可能的。

宋振忽微微一笑,锋锐之色隐入眉间,开了口:“娘子莫担心,此事由我周旋。”

言罢,他便上前径直敲门,敲了三四次,都不见有人应声,宋振心中生疑,也不再装模作样,掌心蓄力一震,要将门扉推开。

门没上锁,竟就轻易被他打开,主事人的眉心一跳,看着宋振将门轻推半边,踏步入内,步伐也转变得悄无声息。她不是能入屋中的身份,便留在门口等待,见宋振走入朱幔中去,她将垂下的发丝挽到耳后,随动作眼波暗转,微微侧首,暗处蛰伏的数十人皆隐匿在暗处,已抬手握住兵器,银刃在鞘,只听候她指令。

屋内金银堆砌,十分华贵,纱幔也遮掩视线,小香笼内正熏着甜香,让其中事物也有朦胧的神秘,让人不可轻易窥探。

桌椅床帏不见人影,宋振听到徐徐拨水的声响,凝目走去,脚下踩到了许多软罗烟纱。

彩漆屏风满绘白€€舞图,泛着靡丽古朴的光艳,有一汪汤池在烛光下金波荡漾,渺然似梦境,间有男女嬉笑之色,形色靡靡。

宋振足履一停,掀起眼往里头看去,从露出的一角视野里,男人正背对着他,发披于背,穿着件白衫浸在池中,肩胛舒展,长臂懒懒倚在壁沿。

一只手臂揽住他的颈,女人的乌发挽在脑后,她衣物尽去,只不过有一件妃红的纱衣拢在她的身上,被水浸透几乎赤裸。

粼粼波光印在她的身上流淌,让她如同一捧柔情的水。现在这捧水缠绕在男人的身上,比藤蔓更痴情,甚至于娇蛮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叼去一颗饱满的紫玉葡萄。

她稠密的长发水鬼一样浓黑,倾倒在对方的身上,右眼在发隙间幽幽抬起,与宋振对视。

画皮。

分明旖旎,宋振的心里却只感到一阵身置聊斋的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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