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在梦中骤然醒来,睁眼时,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地窖下。地窖连通他房屋之下,夏日凉快,有时候他突发高热无法缓解,父母便在地窖置了块地方。
小雨从台阶走上,轻轻打开了盖板一隙,这一夏的夜过于燥热,不知何处映来的光,让屋内如白天盛亮,照出的颜色温暖得猩红,摇曳,炽烈,比梦境更缥缈。小雨的心中震跳如鼓,仿佛有什么妖魔蛰伏在外,用温暖的光亮吸引迷途的人,正待将他吞噬殆尽。
他用力打开盖板,火焰便跳进他的眼中,浓烈艳丽的颜色,撕毁一切坚硬的事物,焚烧所有存在的痕迹。
于燃烧中,万物都平等地毁灭。
眼前一切都在倾颓,如梦魇虚幻,小雨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至火星触碰她的面颊。
小雨慌忙爬出,在掉落带着火星的碎屑中,跌跌撞撞往门扉走去,几次摔倒时跌破了膝盖。门被打开过没关紧,只虚掩着,他如幼猫伏在窄窄的缝隙,眼睛一动不动,看到有人在火中走出,不是爹和娘,不是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人,他们的面孔在浓烟里很模糊,也很冷漠,晦暗的阴影附在他们身上,好似一只只鬼魅。
领头的人伸出手,远远地,他看到对方掌心里躺着一双金镯,雕刻细腻的纹路里,已被朱红浸染,光华黯然。
那是父亲送给母亲的,他从未见母亲摘下。
小雨咬着牙压抑恐惧和惶然,又感到喉口中的腥味,听到他们叫一个人的名字。
€€€€宋振。
一只手突然出现,推开了门,小雨跌撞在地上,转身爬起要逃,那只手更快,更残忍,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像孱弱的猫一样提起。
小雨连惊叫都没能发出,便被牢牢掐在掌心,全身的重量往下掉,脚却踩不到地面,连呼吸也难以维系。
一大块赤红胎记印在男人生得寻常的脸上,如修罗恶鬼,而他却微带笑色,愈神态怪异,满溢鲜活的欲望在他眼里跳动。
“看我捉到了什么小老鼠……你是白鹤他们的女儿吧?”
他故作怜悯地抚摸了一下小雨涨红的面颊,手指很冰冷,布满了细密的伤口,好像被布满尖利鳞片的蛇滑过,留下一连串的战栗。
“生得真漂亮,与你父母那得天独厚的皮囊一样。”他压低了声音,如喃喃自语,又似乎忌惮被其余同伴发现。他掐着小雨的脖子,往下探去,感受到孱弱的脉搏在掌心,面色一顿,下一刻,又转瞬呵呵笑了起来,“原来是个经脉全废的小妮子……看来他们费尽心机拿到的醉生六道,全是为了给你用啊。”
他说话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他,口中说出的醉生六道,却让小雨的冷汗骤然湿透后背的衣物。他早想到,厄运自他五岁重新睁眼那一刻起就注定,经年的阴影深深,四处移居的忧虑……他们是为了心法而来,那爹和娘呢?他们跑走了吗?他们又去了哪里?
一种预感如水蔓延在身躯,惶然啃咬着他的心。
“你一定知道心法在哪,带我去找。嘘……别喊出来,否则我将你的皮剥下来,做成我的刀鞘。”男人语调温和,说出来的话却阴鸷而恶毒。
小雨两眼盈泪,勉强在蛮力的控制下轻轻点头,才被放下来,长刀出鞘,冷冷抵在他的颈边。
小雨不敢言语,只领着男人往屋内左侧走去,从柜子底下暗格捧出一个长匣。
那长匣放着一本书,旁侧一个朱红锦盒,青玉作扣,做工绝非寻常之物,当真十分华贵。
男人一见那本书,眼中欣喜若狂,当即伸手抢过,就在手中翻阅起来。上面的文字用古字书写,句句生僻,晦涩难懂,男人只不过看了几眼,便觉得头脑发涨,丹田温热躁动,只觉不可再看下去。醉生六道素来与邪功挂钩,虽然是秘法,但也不可轻易习之。
他暗喜独自拿到醉生六道,那些伪君子一贯不愿与他相交,偏是他抓住了白鹤夫妇的孩子,得了秘籍。事已至此,也不必和他们那些人再做计划,杀了这小妮子,拿了醉生六道,直接寻机脱身此事。
他转过身去,见小雨还蹲在那里,手中抱着那盒子不松手,他心中多疑,怀疑那盒子里还藏什么东西,便伸手去他怀里抢。小雨身体瘦弱,力气小,自然扯不过他,只有不放手执着,男人一用力,反而将小雨拉得踉跄撞来。
锦盒在抢夺里豁然崩开,里头却空无一物。
男人愕然转头的那一刻,妖火曳过眼前,昨日白发老者所使的一招剑式,便瞬息重现在小雨眼前:拈在手中的一枝春花,当枝叶挥去,始生剑意万千,绝处逢春,无可躲避。而此刻,小雨掌心紧紧握住一支玉簪,仿那一式,往男人身上刺去!
€€€€柔弱秀丽之物,也有金铁之利。
第五十六章 无足之燕(三)
瓷瓶迸裂,如弦音崩断,素帐刹那溅出梅枝一样的血痕,光影幽冷,正如古记里残杀时留下的斑斑凄红,血肉和玉器相撞,与火焰发出暴烈的声响交叠。
男人捂着脖颈,猝然地后退几步,另一只手正紧紧攥住小雨抓着玉簪的那只手,清润的青玉从尖端淌下几滴赤红的血,连珠滚落到地面。
血从他指缝中溢出,男人面色苍白,神色几变,齿槽发出咯咯的暗声,几瞬过后,却发出激怒之下的低低笑声,因声带受伤而极其嘶哑可怖。古怪的一招,从未预料到的一招,招式分明朴素,可走势却极为犀利,他太自负,连一个经脉全废的孩子,也能伤到他的命关。
那一招,犹如持剑一般清锐。
他惋惜地微笑,可废人终究是废人,所握住的玉簪,也只是装饰而非杀人之物,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是凭借濒死前奋力一搏的勇气,给他留下一个与死擦肩而过的伤口。
“我原本还想留你多活一刻……现在看来,还是不必对你仁慈一些。”
男人攥着手腕的手指收紧,几乎能够揉断血肉的力度,让小雨痛得浑身发颤,剧痛之下,簪子从手心里滑落,跌在地上纷乱的帐布中。男人抬手往他面上一掴,轻易将他打翻在地,这一掌没有留情,用上了内力,小雨的五脏六腑如遭剧震,当即头脑眩晕,两耳震鸣,孱弱的躯体已无能反抗。
他蜷缩在地面咳嗽了两声,腥热的液体从喉中淌出,沾湿了半边面颊。赤红扎痛他的眼睛,至死关头并无绝处逢生的奇迹,小雨终于认清自己蜉蝣撼树的悲哀。
但他的心中却同时涌起一种陌生又痛快的恨意:男人得到的那本秘籍,不过是提前伪造好的醉生六道,早已将原本的文字打乱改动。武学的成败不过在分毫之差,何况一本邪功,若贸然修行,下场必然痛不欲生,他必然因贪婪而毁灭自己,经受最惨烈的折磨。
小雨面容伏在地面,借着乱发的遮掩,无声地、嗬嗬地笑了起来,竟也有几分疯魔。
此时火势愈烈,焚得梁柱都发出呻吟,窗纸被灼烧成灰,温暖的房屋顷刻如老朽的树,全然引向崩塌的边缘。
如他的生命,如他的结局。
男人抬脚越过他,如对待一只将死的猫,或摔坏的器物,将一条命弃之如敝履。他把那本秘籍藏入怀中,走出门外,浓烟和火焰滚滚不断,他抬起手,阴冷的面孔浮出讥诮的神色,终于将门牢牢合上,门栓挂起,隔绝一切生息。
他要将小雨烧死在屋中。
滚烫的火焰自地面燎上小雨的衣角,灼烧着他的皮肤,四周崩塌的柱子几度砸到他的身上。小雨想起小时候将飞蛾困在灯罩中,观察它纤薄的翅翼震颤,在牢笼中盘旋,周而复始地诞生又被火焰吞没,一夜燃烧殆尽后,只留下一片小小的碎片。小雨将那碎片捡起来,对着日光看,飞蛾的翅膀上的纹路如叶脉一般细密,曾居住着一个雀跃无畏的生命。
小雨缓缓地用手肘支起身体,向两步外爬去,那玉簪静静地躺在地上,火光照得颜色愈剔透,是被人精心抚摸温养过的柔亮。那是母亲在他七岁开口说话后送给她的宝物,小雨不舍得用,怕被打碎,又或弄脏,总将它擦拭干净,置放在最隐秘的地方。
他已顾不上被火焰燎烧的身躯,只固执地往前爬去,手指用尽力气伸展,触碰到温凉的玉质。小雨将玉簪攥着藏入怀中,如要将自己蜷缩作蜗牛,被火灼烧的痛,已经快熔化了他,他汲取回忆里的希望,感受那一点点的凉,渴望一点点慈悲的幸运。
小雨琥珀色的眼睛被火映得流光溢彩,更如璀璨的宝石,可珍宝陨落灾祸之中,也不过是顽石一颗的寂寞。他茫然地、痛楚地阖目,只剩下淌满面颊的泪。
小雨再醒来时,被霜姑抱在怀里,颠簸的晃动让他渐渐清醒,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荒凉的黄土,连绵无垠,野草丛生。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浑身被布裹得严实,身躯只剩下麻木的痛感,好遥远的知觉,他以为自己死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遗忘干净,关于那一夜的痛苦,却如影随形地浮现。
霜姑察觉他的清醒,搂紧了他,如相互依偎的鸟类,小雨木然地睁着眼,感到自己的躯体正渐渐回温。
这数日,他们都坐在一辆驴车上被运载,身边尚挤着数个衣衫褴褛、形容黄瘦的流民,各种难闻的味道交织在一处,被沙尘吹散风中。
那夜他在屋中晕了过去,霜姑在火海中找到他,将他救了出来,霜姑的左臂因而被断木对穿,受了重伤,小雨浑身上下的皮肤亦被严重烧毁,若非濒死之际,心经自发运转,护住一线心脉,换做常人断然留不住性命。
父母留给他的心法,在最后又保护了他一次。
而数日后,白鹤双剑死在大火之中传遍江南,其中缘由讳莫如深,真相不得而知。
如灰散去,空余心尘。
他们伪作饥荒后的流民,随车队四处周转,颠沛奔波半个月,遇到了任琴的商队,他们的遭遇受到了同情,得到了帮助,便与商队同行一路,往南州去。
南州正是霜姑找到的最后的归宿,她叮嘱小雨记住,去南州找到叫殷凤留的女人。小雨没问霜姑为何叮嘱自己记住,他宁愿并不听到,霜姑是他唯一的亲人,小雨不会失去她。
在空旷的荒野里,小雨空茫茫地问:“找到以后呢?”
“一切都会过去的。”霜姑抵着他的额头呢喃,“一切都会好的。”
长途颠沛,人如野草飘摇。
他们辗转各地,最终从铜山关往南州去,路上黄沙荒漠,许多枯骨,夜晚变得极冷,更要随时提防沙匪的袭击,早已疲惫不堪。
几番袭击里,他们折损了许多人,队里人心惶惶,等到沙匪再度包围住他们的时候,沙风卷起,如催命般的呼哨声远近接应,刀面被日光折射出银烁烁的寒气,商旅几乎感到绝望了。
霜姑紧紧搂住他,两人藏在人群之后,流民慌慌张张地推挤,他们身形瘦弱,被搡得踉跄。小雨抬起头,只望到烈日当空,一只苍鹰飞过,掠过一片迅疾的阴影,喧嚷的声音和铁锈的腥味,正裹挟着他。
沙匪贴近,故意往流民这边撞来,他身前有人被撞倒在地,马蹄踏过,手骨顿时粉碎,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小雨打了一个寒战。
尖叫声充斥耳畔,马蹄声笃笃,越急促在人群中冲撞,小雨和霜姑紧牵的手在混乱之中被撞开,又不知被谁推倒在地。
小雨慌忙爬起,健硕的黑马已经奔至前,此刻骤有一线雪光划入沙尘之中€€€€
若天地晦暗,犹云开见月。
一道身影从马背掠起,长剑骤然刺穿沙匪的脖颈,比折一朵花更轻易,意气长虹,不偏不倚。剑风经过,那些凶煞狠毒的沙匪,竟无人可抗衡这种凌厉,直至血光四溅,喷涌一地。
剑客没做停留,持剑而过,衣角拂过小雨的面前,恰如雪落鼻尖,不过转瞬即逝的微凉。
那却成了小雨一生中所见过最干净的剑光。
第五十七章 无足之燕(四)
从铜山关到南州,是小雨这一生跑得最长、最冷、最痛苦的路。
一路上无尽风沙,颗颗如雪冰凉,云涌月黯,天地惶惶,小雨如不系之舟。他跑着,丢失了家,丢失了名字,丢失了面容,丢失了自尊,那只珍惜的玉簪也被轻易打碎,为了一本背了上千回的心法,丢失去了他的所有。
他早知道霜姑会武功了,那夜的火炽烈地焚烧着他的生命,于浑浑噩噩的黄泉边缘,是霜姑抓住了他,在沉沉风声里喊他的名字,一声低过一声,如杜鹃啼血一样戚然。隐隐约约的模糊视野里,霜姑站在庭中,发散于背,面目不清,手中握着一条长长的、月光一样的链子,缠勾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头颅。他无端想起自己在更小的时候,喜欢倚在窗前伸手,想要攀到天上去摘月亮,可霜姑说月亮寒冷,怕让小雨受伤,于是高挂天上,从此只降下温柔的月光。
霜姑的身上也有很重的血腥味,纤瘦的身躯紧紧抱住他,有什么温暖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红的,透明的,浸透了小雨的梦。
“……对不起……”
霜姑没有错,他也没有错,一本心法的存在也没有错。他也许痴愚,也许非黑即白,想不明白对错,便闭眼沉沉逃避。
但最后他把霜姑也弄丢了,在一夜追杀里,他被捂上眼睛,最后只看到昏昏月光下,一道如韧柳、如芦苇的影子,转首望着他远去。他感到再也无法相见的哀伤,壁虎断尾,从前尽数覆没。
少年剑客的名字是什么,小雨并无从得知,只不过知道一个含糊的姓氏,拥有一段含糊的相识。
一人之托,便以命相送。
小雨喜欢剑客的衣服,明明在沙漠行走,却总是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他喜欢剑客说话的样子,让他感到平静与安定;他还喜欢在篝火前,埋在温暖的裘衣里,偷看剑客的眼睛。
他相信这双眼睛不会伤害他,他也并非永远不幸,就像书生故事里,命定之缘的英雄总会在危险时的出现,而他在悲惨里获得拯救。
然而被剑客紧紧抱住时,他不觉得高兴,不觉得局促,他只觉得茫然,茫然于剑客突然变得痛苦的呼吸,伏在他身上时,重得像高楼,轻得像春雪。
柳叶一样的剑,飞花一样的刀,还有孤独的雪,孤独的剑。它们交叠,翻飞,纷纷落下,留下一地的死寂。
只有血沾到面上时滚烫,比火焰更让他畏缩。
一路穷途,一路末路,嘶哑的歌,已经唱得荒芜。他被带上了马,又被送下了马,少年剑客轻轻推了一下他,如一个告别:剩下的路,是他一个人的路。小雨转头,剑客的面容被布巾遮掩了大半,目光仍是坚定的、安定的、温和的。
他说,别回头。于是小雨听他的话奔跑起来,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无论他极力去挽留什么,也不能留住一刻,所以他宁愿不看到结局。
到了南州,他扮作流民丐儿,流浪在南州的街头巷尾,用乞讨换来一点点吃不饱的东西,睡在难民群聚的桥底,继而周转在不同城镇间。
小雨命微力薄,寻找不到出路,无人看得起他,烧毁的脸,孱弱的身体,他成了最容易受欺负的那一个。为了争夺属于自己的食物,和属于自己的方寸卧眠之地,他先学会了自私,即便仍常常落败。
他的手心出现了新的伤痕,衣服也日益一日的残破褴褛,于溪边的清清涟漪里,他偶尔驻足看到一个木然的自己。
追杀他的人还在找他,小雨依着霜姑曾告诉他的路,找到了伏龟城,繁华的盛景温暖热闹,歌舞升平,正是中秋时节。那夜他独自坐在河边,吃着分发的饼食,南州人的手艺好甜,几乎让他牙齿都黏住,琥珀色的眼里映出明亮的千灯红愿,俗世的快乐和他并无干系。
小雨将信物放在了一间酒肆中,第二天,他被人在街巷里找到,睁开眼时身下一轻,被人毫不犹豫提了起来,强行带着离开。他挣扎不过,却能闻到那人藏在袖里的血味,冰冷阴森,必然夺过很多人的性命,小雨心中打了一个寒颤。
那人将他带到该去的地方,便一把将他推了进去。
他只能色厉内荏地抬头瞪去,见到院中正有一座轿子放在那。长帘掀起,小雨努力扮演的凶狠凝固,也不由一怔。
不知是否南州的日光照得烈,故而将人也照得耀目,富丽的颜色涂抹在衣裙,啷当的金玉不吝堆砌,一座万种风情拥簇的神女像,便光华四溢地坐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