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离开的这一星期里, 陆续跟小郭有沟通公寓项目进度。他上手挺快,在苏阳的指导下改了两版,现在到水电入场阶段了。
小郭估摸着要谈这个事, 带上了昨天下班前打印好的进度表,项目步骤, 预计完成时间截点,实际完成日期,完成效果,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苏阳边开笔记本电脑,边大致浏览汇报表,满意地点头。当初他看中的就是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豪不吝啬夸赞道,“很好,以后这种项目可以自己做了。”
小郭怔愣在办公桌前,幸福来的太突然,又惊又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苏阳更直接地告诉他:“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可以独立做拿提成的意思。”
小郭隔着办公桌恨不得冲上来抱苏阳,被他及时向后倾身躲开了,“别高兴太早,接下来会很忙。”
小郭收回手,克制住激动情绪,“没人比我更爱加班!”
“你最好一周后也能这么想。去忙吧。”苏阳瞥他一眼,下一秒叫住人,“等等,会开车吧?”
“会啊。”小郭转过身,不明所以。
“好,跟我一起去度假村现场,大概两小时后出发,你先去熟悉一下资料,到点我再叫你。”
这边小郭刚走,余渊的信息又发了进来,【中午一起吃?】
苏阳切出微信,戴上蓝牙耳塞,点开通话记录回拨最近联系人。他的眼睛在电脑屏幕上快速浏览项目资料,直到听筒里‘嘟嘟’两声后接通,注意力分了一些出来,“中午不能陪你吃了,十一点左右就要出门。”
电话那头余渊吐槽他怎么比自己还忙,苏阳滑动鼠标滚轮的动作没停,轻笑了下,在他伤口上撒盐,“我忙你才有机会跟儿子多相处啊。下午回来可能会比较晚,不如你带他出去吃,买个冰淇淋哄一哄?”
一句话余渊只听到了重点的几个字,“晚饭也不回来?”
“大概率,尽量早点结束。”苏阳突然想起来车钥匙还没去耿乐办公室拿,万一只有跑车他可不想再被卡底盘,匆匆结束话题,“跟儿子好好相处,晚上见。”
挂了电话,他起身走到隔壁办公室,果不其然翻找出跑车钥匙,如果没记错,还是最酷炫的那辆骚绿色。给高调的车主发微信,问他就没有低调一点的车么。
高调的车主正在机场办托运,没及时看他信息。
苏阳犹豫了很久,要不要问问余渊。褪去浪漫氛围和感人对白,理智逐渐回归,在收到那么贵重的房产后,他考虑最多的反而是该拿什么回报。虽然心里也清楚,在一段经济实力过于悬殊的关系里,很难找到对等的平衡点。
最终,苏阳还是把跑车钥匙收了起来,回到办公室继续刚才的工作。一份项目资料即将快翻到底,却再次被办公桌上的手机铃声打断。
他没太留意来电提醒,随手划开接听,“喂。”
听对方礼貌地自报家门后,苏阳下意识坐直身,类似于职业病的客套和寒暄脱口而出:“陈副总,您好您好。对,昨天刚回国…………实在抱歉,本应该是我主动接洽的。现在?”他看了眼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十点半,十一点该出发了,半小时怎么也来不及,委婉地说,“下午已经约了客户。要不,明天您方便吗?”
陈副总抬眼请求指示,而后坚持道:“就现在。”在得到苏阳的肯定答复后,深深松了口气,百万年薪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苏阳走出公司,止住向右去专梯的脚步,默默退回来,往公共电梯去。
电梯‘叮’一声到达目的楼层,耿乐的电话也这时回了过来。这一早上,比他还忙的恐怕就只有他的手机了。
苏阳接起来便问:“你在机场了吧?”他跨出电梯轿厢,往安全出口方向挪了两步,楼梯间再往上十几个台阶是天台,这会儿门虚掩着。
耿乐点开扬声器,拨了一段机场广播音给苏阳听,然后切回来,“提早一个多小时到的好吧。好消息升舱了,坏消息大雾晚点了。”
苏阳象征性地“哦”了下,“到了就好。你还有别的车停在公司楼下车库吗?”
“被你这么一说,的确很久没买车了。这次回去可以考虑一下。”耿乐在休息室正无聊,不知不觉话就多起来,“话说回来,你现在想要什么车没有啊,还用的着…………”
苏阳果断制止他没完没了的话匣子,“打住。没有就算了。正忙着,挂了。”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绝情,不是约了下午吗,你早上又没什么事…………”语速很快的碎碎念随着声波消失于耳边,苏阳正想走,不经意听到被风吹至半开的天台门外,有对话顺风而下。本来他对这类办公室八卦没任何兴趣,却敏感地因为‘家人’二字有意停了停。
是道女声:“能用家人称呼的是什么分量,这怎么好比。”
另一人附和:“真的假的?哪路天仙这么好命?”
女声又道:“千真万确。我闺蜜昨晚在晚宴现场做礼宾,亲耳听到。”
又有人问:“看来那天在公司上演电梯惊魂的男二号要杀青咯?”
“那个男二号本来就不值一提,要学历没学历要出身没出身,也不知道怎么搭上的…………”
苏阳没有继续再听下去,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只是原本的那点不自信,慢慢酝酿成心头散不开的惶恐和烦躁。
嘉平向来管理严格,更别说52层,苏阳路过前台时被拦住,在告知了是陈副总的预约客人后,前台帮他拨通内线确认。
到这里都还是合乎常理的基本操作,但一顿沟通下来,陈副总那边秘书回复人在会议室开会,这个时间并没约任何客户。前台瞬间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未预约的艺术经纪人想混进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语气变得不耐烦:“没有核实到您的预约行程。”
苏阳耐着性子:“好,我打电话问一下。”
手机刚解开锁,有高跟鞋一声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步步生风,“苏先生,不好意思,我在另一部电梯口等您,没想到您从这上来。”
苏阳见是前次来接过他的秘书,明白过来大概是怎么回事了,说一点不生气肯定是假的,但不想为难秘书,便跟着她走了。
前台这会儿脸上十分精彩,虽说自己也是照章办事,但刚才态度着实称不上好,忍不住盯着苏阳多看了几眼,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好像这样就能抵消掉一点冒犯似得。
苏阳心口就像堵着一团棉絮,想发火又自认不应该不至于,就这么别别扭扭着推门而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
他姿势僵硬着挣脱下,一开口便兴师问罪:“无不无聊,你很闲?”
余渊没撒手,但听出他情绪不对,垂眸看了看,“怎么了这是,火气这么大?”
苏阳自知那点小情绪犯不上说,顾左右而言他,“叫我上来不会直说?非要拿起甲方的架子压我。还以为方案出了什么问题,担心一路。”
余渊下巴搭上他的肩膀,手臂更紧地圈住他,“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但如果不这样做你会上来吗?”
苏阳沉默了,的确不会,听到余渊又说:“回家有儿子,来公司又要忙工作,想单独跟你相处一会儿,抱一下,容易么我。”
什么别扭都在这柔声细语中捂化了,苏阳无声地勾了勾唇,终于肯大发慈悲回揽住他的背,“最多十分钟,马上要出发了。”
“去哪?”
苏阳说了个地址,余渊又问:“开车去吗?”
“嗯。”
余渊很快便帮他做好决定:“别开车了,我让司机送你。来回路上可以好好休息,省得累了回家受苦的还是我。”
“什么叫受苦的还是你?”苏阳无语地推开一点距离,“十分钟到了,松手,我要下去了。”
余渊松开一侧臂膀,手机举到他面前,“怎么还出尔反尔,还好我有备而来,你看,还有八分三十秒。”
苏阳:“…………”
八分三十秒好不经用,一闪而过,余渊送他下楼,在电梯里也要牵他的手。没有人会相信,上得财经专访下至圆桌谈判的上位者,谈起恋爱来也不过是普通人模样。
第64章
巴博斯驶出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拐上绕城高架。
后排车厢宽敞舒适,苏阳陷在包裹性绝佳的真皮座椅中沉思,眼下怎么看都不比骚绿跑车低调吧。不仅有违初衷,还往反方向大踏步狂奔, 要不怎么说恋爱脑误事呢。
才止住思绪, 又对上邻座小郭内容十分丰富的眼神。
小郭全名郭文斌, 是土生土长的海市人,小康家庭独生子,经济物质层面并不缺乏 ,但这种级别的豪车毕竟接触少,还是个车迷, 此刻一脸兴奋欲言又止。
苏阳心情更加复杂了,只得摆出上司的架子,“别问,别说话。安静待着。”墨镜一戴转向车窗外。
海市冬天阳光充沛,苏阳被晒得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 他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车停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坡路上, 几米外立着块蓝底白字的省道路牌。小郭和司机都站在车外, 被几个村民围着, 不知在交涉什么。
墨镜取下, 苏阳揉了揉眉心, 意识恢复清明后推开车门跨出去。淡淡咸腥气味随风扑面,眼前是退潮后延绵的养殖滩涂,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海岸线。
苏阳甩上门, 绕到车前问:“怎么了?”
小郭到底只是个刚出象牙塔的应届毕业生,没经历过类似阵仗, 有点懵,倒是跟在余渊身边多年的司机淡定许多,言简意赅回道:“村口设了路障,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
几位头发有些花白的阿婆,上了年纪的阿公,手中拿着劳作工具,穿着各色沾满泥巴的高筒胶鞋,像从前方滩涂里刚上来的。
他们手挽手一字排开,拦在车前,满口听不懂的本地方言,输出的声音像极不懂音律的人胡乱敲着一排脆亮的锣。
有位年长阿公,皮肤黝黑,佝偻着腰背,一说话牙齿倒白,“你是老板?”浓重的口音不改,但能听懂已经在尽力说普通话了。
苏阳和善地笑了下,躬身微向前,“我不是老板,我只是个设计师,是来勘察度假村现场的,麻烦您行个方便。”
不提度假村三个字还好,一提人群激动起来,互相用方言交换意见。骚动了一阵,唯一会普通话的阿公再次出声:“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外来人,你们都不是好人,都是骗子。”
正午的太阳晒得晃眼,耳边是无休无止的喧闹,任苏阳再耐心解释,根本无法沟通。
随着僵持时间拉长,不断有留守村民加入人墙,对着苏阳指指点点,“骗了我们这么多年,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三个青壮年面对一群老年人,不敢回击更无法驱散,局面相当被动。
小郭年轻气盛,脾气也比较急,耐心早就告罄,怒目大声斥责:“不要动手动脚!我们只是参与设计。到底谁不讲理?你们真被人骗了,也麻烦搞搞清楚对象好吗!为难我们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声呵斥,如冷水滴入滚烫的油锅,顿时惊起连锁反应。激愤人群更加躁动,不断推搡着向前,把他们三人围了起来,骂声几乎叠成片。
余光中有铁钳向小郭挥了过来,苏阳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侧身用手臂替他挡了一下。
虽是年长的老人家,常年劳作下的力道,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小。苏阳吃痛地闷哼了下,右侧肩膀连着手臂火辣辣一片刺痛。
他上车时脱了外套,此刻只穿一件浅米色薄羊毛衫,里面是纯棉短袖打底,羊毛衫被带有锯齿的铁钳勾破,血色很快映了出来。
司机到底不是安保人员,即便训练有素,反应过来还是晚了一步。
小郭如梦初醒,拿出手机,声嘶力竭地喊:“都让开!再不让开我报警了!”
苏阳忍着痛,用眼神示意他没事,又冲着人群安抚,“冷静!麻烦大家都冷静一下,如果有任何异议,我们今天可以不去现场。但不要把事态复杂严重化,好吗?”
村长带着年迈的村支书姗姗来迟,拨开人群,开始打圆场,“让一让,都散了都散了。你们真想闹到警车来才罢休啊?”
村长是个下派的年轻村官,年龄也就三十出头,并不是当地村民,他的话没任何作用。人们纷纷看向村支书,见他点点头,才不情不愿地四散开。
小郭焦急地查看苏阳伤势,关切问:“怎么样?还能动不?”
苏阳试着抬了抬,撕扯到破皮的伤口,表情克制住了,“还行,皮外伤,问题不大。”
村长从口袋拿出一盒红塔山烟,抽了三支首先递给苏阳,被一一摆手婉拒后,自己叼进嘴里点燃,“要不要先去村里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口?这个项目纠纷由来已久,每年都要这么闹一两次。你这还算轻的。”
苏阳跟小郭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说是卫生所,其实就是村委会里用布帘隔出来的一小块地方,值班医护人员还是村长打了电话,从家里叫来的。等人的功夫村支书上楼去了。
医护剪开苏阳的毛衣,用碘伏帮他冲洗伤口,终于给了句中肯负责的意见,“伤口创面有点大,我这儿只能做简单处理。最好尽快去上级医院,打一阵破伤风。”
包扎完,苏阳有意支走了小郭和司机,又跟村长聊了两句。他拿出一条烟,用黑色尼龙袋包着,刚才让小郭去村里唯一的小超市买的,“没别的意思,要不是你带我来包扎,可能回城路上已经感染了,算是一点谢意。”
村长推辞了两下,半推半就收下了。苏阳顺势又问了几个问题,一来二去就把事情原委给套了出来。
这原本是前界领导班子刷政绩的招商引资项目。以农业养殖为由头拿的地,产权涉及国企、私企和村委集体,因扶持政策未落地、私企资金未到位等诸多问题迟迟未动工,后被破产跑路的最大股东私企打包抵债出让。直到人脉资金都更有底气的孙总以低价拿下,几经操作改作商业用地。
村民被村委会以提供劳动岗位,和盈利分红,一年一年画大饼。如今领导都换届了,项目一拖再拖,村民终于失去耐心和信任,只想要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便有了今天这出村民自发的拦路戏码。
这趟没去成现场,还受了伤,小郭回程路上垂头丧气,只有苏阳反而觉得意外有收获,不算白忙一场,他心里已然有了新的计划,只等耿乐落地跟他商量。
原路返回,苏阳和小郭在距离高速出口最近的医院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