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诺低头看了眼嘟嘟响着的通讯器,沉默地再次打过去电话,这回,他又是赶在禾奚生气之前说:“没有丢,中间掉了一次,但我发现了,及时捡了回来。”
他看见十三楼落地窗前的人略显急切地转过了身,电话里响起开门的声音,说不清是多久之后,禾奚就衣服微乱地出现在大厦门口,抿着嘴唇大步走到他面前。
桑诺觉得他好可怜,装作不在意听见后又马上跑下来的样子好可怜。
也很可爱。
陌生的、说不清缘由的情绪在蠢蠢欲动地蔓延,桑诺皱了下眉,脸上露出点带着孩子气的茫然,很快就收回,他伸出手,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禾奚接过他食指上圈着的小熊钥匙扣,攥在手心里,下一秒就带点情绪地拍开了桑诺那只手,像在报复桑诺刚才的大喘气,桑诺怎么敢这么对他?
他自以为打得很用力,足够让桑诺反省自己不该这么做。
殊不知打过去那巴掌是软的,如果桑诺不亲眼看着还以为是朵棉花撞了下自己的手。
禾奚打完就转过身重新走进大厦,桑诺跟着走了一步,见禾奚没有转头制止,跟随禾奚一路上了十一楼休息室。
刚推开门没多久,后面紧跟着又进来几个男人,手里都拿着吃的,其中一个端着盆新鲜硕大的樱桃,嫣红鲜嫩的果皮上还带着刚洗过没干透的水珠,碗边被一只小麦色的大手覆盖着。
禾奚瞥过去一眼,一看男人的装束就知道又是小弟,他现在对小弟都没什么好感,看一眼就转过了头。
等樱桃被放到桌上,禾奚才把脑袋拧回来。
小弟把吃的都放下后,留在房间没有出去,兴许是兰珏的命令。
储应€€死后小弟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韩念慈的人,另一派追从兰珏,而兰珏的人在这里韩念慈不太好对禾奚做什么。
禾奚忙着填肚子,没有管,他拿起一块面包,掰下两块挨个放进嘴里。
屋子里这么多人大眼瞪小眼,未免太尴尬,禾奚吃了两块就随便拿起个光盘放进前面的放映机里,有声音不会那么不自在。
禾奚细嚼慢咽着,一块不大的面包花了好几分钟才吃完,桌角的饮料被他分了几口喝进肚子里缓解干涩。
明明最普通的东西,他却能吃得很香。
兰珏所说的一小时过去了快四十分钟,随着时间的流逝,禾奚无端有点坐不住,眯着眼看片子时有些心不在焉。
口袋里的小熊钥匙扣随着他调整坐姿,时不时硌一下他,彰显着存在感。
他每被硌一下,脑子就忍不住分心想这一路反复想的问题:他到底为什么要趁乱跑出能庇护他的地方,非要来和水搞清楚储应€€身上的事?
死亦或者没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明明他在苏尔那里也很安全,只要再待段时间就能回到他原本的世界去,为什么要好奇一个以后永远见不到的人?
为什么呢?
禾奚不知道。
他很困扰,但是想不出来干脆不想了。
禾奚垂下眼睫,从桌上的瓷碗中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鲜红的果子顿时被咬出很小的口子,浓郁的汁水流了出来。
那水酸得禾奚差点想把嘴里的果肉吐到手里,他运气不好,那么多樱桃里就挑中酸的那颗,眉眼都耷拉了下去,“好酸啊……”
屋内的几个小弟听到这抱怨,彼此一僵,最后多道视线同时投到最左边的男人身上。
那樱桃是他准备的。
禾奚从来没吃过这么酸的樱桃,酸水呛得他不住咳嗽,不大点的脸红了一半。
身边的桑诺伸过来手,在禾奚背上拍了拍,禾奚顾不上管他,捻着剩下的果肉往前伸了伸,另一只纤细的手随便指了个男人,“你吃。”
休息室刹那间变得死寂。
禾奚抿唇,“怎么了?”
他没注意到自己说出了多么爆炸性的话,被他指到的男人浑身发僵,肌肉夸张偾起贴住西装,一根根青筋交错盘杂着从脖子上浮现。
他目光下垂,移在禾奚手中的红果子上,那果子上面有着小小的牙印,缺口中流着汁,不知有没混了一点嘴里的水,此时正鲜红地顺着抓住它的两根手指流到手腕上。
禾奚皱着眉去拿纸巾,还没擦就猛然顿住,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在干什么?
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以前能做的事情现在哪还有底气继续?又不是储应€€在的时候了。
禾奚曲了下手,刚要把手收回来,门口忽然被人打开,外面肩宽腿长的男人走进来,甫一看禾奚捏着樱桃的场景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觑一眼樱桃所对着的男人,听着空气中浓重的呼吸,表情淡淡地俯身,把一份文件放在禾奚面前的桌子上,“不想死人就别这么做。”
禾奚原本就不打算再让人吃,但这会他听愣了,一脸懵懂:“为什么,有很多农药吗?”
兰珏:“……”
兰珏抬手将屋内的人都挥退出去,轮到桑诺时对方没有看他,是禾奚抬起眼桑诺才起身走出了门。
兰珏来了,意味着兰珏即将告诉他储应€€的事,禾奚歇了想吃东西的心思,向前坐了一点,指了下桌子上的文件,“这是什么?”
男人抬手按住文件,手背上青筋因用力而流利凸显,“这是我等下会让你看的,在这之前,你可以先问我一点你想知道的问题。”
闻言,禾奚坐直了身子,反复思量以后小声问道:“储应€€……现在还活着吗?”
兰珏顿了下才开口,他开了一天会,声音有些哑:“我也不知道。”
禾奚霎时抓紧两侧的沙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一晚上殚精竭虑,怕被人看到,守了很久才挑中个没人的时候偷偷进苏尔房间拿回通讯器,跑回别墅心情也没放松多少,彻夜醒了又睡,这么辛苦就是想知道个答案。
结果兰珏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没等禾奚升起其他情绪,兰珏也大喘气般,慢慢补充:“但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禾奚眼眶和鼻尖同时红了一点。
兰珏真是坏透了。
禾奚手腕用力抵在膝盖上,控制着把枕头扔过去,“这话是什么意思?储应€€不是被非法持枪的人杀死的吗,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你怎么会不确定?”
兰珏知道禾奚心眼小,这时候应该在心里一笔笔给他记着账,他想到这,忍不住笑了下,天生上扬的嘴唇弯了弯,眼中却是黝黑安静的深渊。
“因为,”禾奚的心脏被他短短两字悬起,下一刻,重重落回实处,“这不是储应€€的第一次死亡。”
禾奚头晕目眩,他难以理解:“我不明白……”
兰珏给他半分钟喘息时间,慢慢垂眼把桌上文件打开,“不明白很正常,我亲眼目睹他第一次死亡时,我也和你一样,对,第一次死亡……你被带回来的前两个月,按今天算是四个月前,储应€€在(13,27)这个位置发生过一次车祸,一百吨的大卡车€€€€”
男人伸出一根瘦削的手,在禾奚视网膜中鲜亮地做了个屈手的动作:“砰的把他压成了肉泥。”
又是这个坐标,又是那个小木屋,就连储应€€死前都在给兰珏发这串数字,到底有什么含义。
禾奚觉得好难懂。
如果四个月前就死了,那他那两个月面对的又是什么,难道要让他相信人死能复生这种蠢话?
兰珏抽出文件里的纸,不疾不徐地开口:“四个月前这个世界还没安全区感染区一说,也没出现感染物种,(13,27)那时还是一条马路,储应€€被压死的时候是深夜,司机下车后亲眼看见他已经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
“也是那天晚上,司机肇事逃逸,公路的监控拍到了储应€€半小时后安然无恙从那里走了出来,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我原本也不会知道,如果不是老大亲口告诉我,大概我死也不会知道。”
“很惊讶是吗,如果我告诉你两个月前老大是专门跑去(13,27)找你,就仿佛知道你会在那里出现,你会不会更惊讶?”
兰珏明知道正常人听到都会不能接受,还非要调侃这么一句,禾奚想开口骂他,却发现自己没力气说话,只能听着兰珏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件事没比你早多久,也就是你去和水的当天晚上,庆祝会开完,老大叫我去休息室,给我看了这段监控。”
“看的途中老大出去泡咖啡,前后半小时不到,我收到了他死亡的消息,这半小时里我收到过一条老大的短信,里面只有一个坐标,我猜想,这是他会再次在这个坐标复活的意思。”
“禾奚,我说这么多做铺垫,并且今天叫你来的原因,是这个,”兰珏将一张纸放到桌面,推到禾奚跟前,“我原本以为那天没有任何目击证人,这几天反复看,发现……目击证人是有的。”
纸上是拓出来的一个监控画面,卡车在正中央,后面是黑糊的树丛,兰珏用红笔圈出了其中一块地方,依稀可以辨别出和旁边树丛不一样的轮廓,那是双眼睛。
“这个人是桑诺,当时他为了躲避他爸的殴打从家里逃了出来,正好在这里经过。”
“禾奚,你亲自捡回来的人是当时车祸现场的唯一目击证人,他有可能看见了储应€€是怎么复活的。”
兰珏最后道:“以他对你的喜欢程度,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宕机的禾奚因为这句话,稍稍回神,他吞咽了下干渴的喉咙,整个人还在巨大的冲击中,回答也是机械性的:“他不喜欢我,他只是因为我让他逃离了痛苦,对我有一点感恩。”
兰珏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从文件里再次抽出几张纸,这次他放下的很快,仿佛那几张纸是最污秽不过的东西,放下纸的同时,他微微狠戾的声音响起:“只是感恩会对你说这些话?”
禾奚皱眉看了他一眼,拿起纸,都没仔细看,眼中就抓捕到了“发.情”两个字,再往下几条消息,全是不堪入目的。
看发消息时间,是还在直升飞机住的那一晚。
“我早就不放心那个人,在他通讯器上装了监控,看来,是装对了,这样你还敢说是感恩?”
禾奚记起当时苏尔拿过他通讯器不久后有消息进来时的神情,怪不得,怪不得会那样……禾奚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粗俗的话是桑诺说出来的。
同学当初的比喻也在这个时候不断浮现在禾奚的脑中。
别人都能看出来桑诺对他感情不一般,只有他看不出吗……可同学能做出那样的比喻,让禾奚不敢想桑诺对他是什么感情。
禾奚震惊羞恼过后,思绪又一次游离……怎么才能让桑诺说出那一晚看见的事?
如果桑诺真的喜欢自己……
给他想要的,给他一点甜头,他会不会就能把那天看到的事全部和盘托出?
禾奚下午是低着脑袋走出休息室的。
兰珏还要开一下午会,见禾奚仿佛失了魂魄般走了出去,拿出通讯器让人跟着点他,随后又给禾奚发消息让他累了就回储应€€的房间睡觉,那间房没人进去过,枕头被褥都是原来那一套。
禾奚没有回复他。
傍晚的时候兰珏从手下人那里得知禾奚去了一趟商场,买了一堆二堆的东西,在六点左右和桑诺一起回了储应€€的房间。
兰珏眉头不自觉松了点,看来是没被影响到状态,还能买东西。
熄灭屏幕,兰珏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电梯按下楼层,半分钟后到达储应€€卧室的楼层,但刚走出电梯,他便猛然恍悟地停在原地。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他还来见禾奚做什么?
兰珏本来闲散的表情沉了沉,重新转过身,赶在电梯门还没闭合前迈进去一只锃亮的皮鞋,这时掌心嗡地一声,以为是公事,他接起来。
谁想听到的是一道低哑含笑的声音:“别来无恙啊。”
“挂什么?”似乎知道兰珏想挂电话,苏尔唇角微敛,指尖敲了敲桌面,“我只想确认一件事,禾奚在你那?”
兰珏蹙紧眉,大概是没想到苏尔大费周章弄到他电话只为问这件事。
他将电梯里的腿收回,拿着通讯器不说话,那边也不再响起声音,两人仿佛在无声地对峙。
两分钟过后,兰珏懒得再进行这没意义的举动,正要给予苏尔答复,忽然听到苏尔明显下沉的语气:“什么声音?”
兰珏一怔,下一秒也转过了头,看向了几米远处紧紧闭着的房门。
……
禾奚和桑诺一起去的商场,桑诺推车,他在后面一样一样拿东西,生生逛了半个钟头,临到要去结账时,禾奚让桑诺先出去在门口等,他重新跑回去了一趟,半分钟后才抿着嘴唇出来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