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被噎住了。
又过了一年,除夕那天,兰微霜坐在病房里,看着夜幕降临,不再执拗,乖乖早睡了。
那年他的父母没有接他回家过年,往后也再没有过。
兰微霜常住在开销昂贵的私人医院里,有事情可以联系管家帮他办。
上学后,他还有了自己的手机和不菲的零花钱,从不受父母管束,即便没有写作业,老师也会看在他的病历本的份上不计较——年纪小的时候,兰微霜因此受到了不少同学的羡慕。
时间久了,兰微霜有时候会忘记自己还是个有父母的孩子。
事实上,他也的确记不清父母的相貌了。
……
兰微霜坐在马车里出神。
谢淮清将马车从承恩殿赶到了宫门外,和之前一样改由他的下属接手,然后谢淮清进了车厢内。
看到里面有个古怪的铁质东西,谢淮清愣了下。
“陛下?”谢淮清想问问这是什么东西,但发现兰微霜又在出神,便放肆地伸手在兰微霜眼前晃了晃,把兰微霜叫回神。
兰微霜眨了下眼,慢吞吞反应过来:“怎么?”
谢淮清收回手坐正,指了指面前:“陛下,这又是从哪里制出来的稀罕物?”
兰微霜看了眼自行车,笑了下:“你觉得它是什么?”
谢淮清思量片刻,说:“虽质地不同,但这前后轮与马车前后轮模样相仿,又有这像是舵的把手与落座之地,想来是车驾之物?”
兰微霜颔首:“这东西叫自行车。你看这两边的小踏板,是放脚的,人坐在上面自己踩,不用借马匹之力,就可以前行。”
“类似于船桨?”谢淮清想到。
兰微霜随意地点头:“也能算异曲同工吧。”
谢淮清又仔细打量过自行车的细节,仍是有些惊奇的,他还伸手试了下轮子和脚踏板,看着链条转动,觉得这奇技淫巧机关之术甚妙。
经过上次蜂窝煤的事,这回谢淮清没再多问自行车是从何而来,只道:“虽稀罕,但若是只能铁制,这车驾不似蜂窝煤那般好生产贩卖。而且这车不似四个轮子的马车这般稳当,寻常人想要骑行,应当也不易上手。”
兰微霜叫他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帮他在宫外做生意,谢淮清还是有这点“自知之明”的,便直接说起了买卖的事。
兰微霜笑了下:“只此一辆,朕也是机缘巧合得到的,可不像上回制蜂窝煤那工具,能给到细致的图纸。正如你所说,这自行车不像蜂窝煤,物美价廉薄利多销不用想了,就卖这一辆,看谁觉得稀罕、谁出价高就卖谁。”
自行车若是能普及,自然也有其好处,但不像蜂窝煤那么日常急需,价格也不可能低廉。既然如此,寻常百姓家谁会有钱不存粮食,来买这个?
便是现代社会,自行车从寻常人家的“奢侈品”变成不那么稀罕的东西,也没几十年。何况现在这时代,一没图纸二没工匠,打磨铁器的工具也不够精细,把当前这辆拆了都不一定能组装回去,更别提成功复刻出来的概率。
所以兰微霜没想过像乌金院那样开个“自行车行”,能把手里这辆自行车换成实在的黄金就够了。
谢淮清没有置喙,只问道:“仍是以乌金院东家何妨的名义卖出?”
兰微霜颔首,说:“就说是何东家行走四方,从海外带回来的。”
谢淮清想了想,提议道:“若是陛下想要尽快卖出,那或许可以将这自行车放去拍卖行,有乌金院东家的盛名作保,这自行车的轮轴、锁链运转亦是肉眼可见的巧妙,即便此物未曾见过、无人会骑,想必也能卖个高价。”
“若是陛下不着急,那就在乌金院大门外搭个显眼的台子,把自行车放在上面,着人盯着,再将此物是乌金院东家自海外千辛万苦带回的来历宣扬开,定下最低价格,让有财之人自己来竞买,可好?”
兰微霜倒不着急,反正这事儿在进行便可,于是点了头,选了谢淮清第二点提议。
不过,他还没见过这时代的拍卖行,有点好奇。
所以,马车去了一趟乌金院,谢淮清着人安置好自行车之后,兰微霜说想要去拍卖行看看。
谢淮清颔首:“那就去芙蓉街的涉江楼吧,据说是馥城最大的拍卖行。”
马车便慢悠悠地离开了乌金院。
乌金院里,谢淮清那几个日常留守在这里的下属,看着面前锃亮的、据说是叫“自行车”的物件,既好奇又惊疑不定。
“你们说,和咱们将军合作的这位何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物啊,将军对他颇为小心就不说了,先前是蜂窝煤,如今又带回这奇怪的车……”
“为何叫自行车?我瞧着它也不能自行啊。”
“这车当真能像马那样骑吗?就两个车轮,若没有后面这根铁杠撑着,都立不稳。”
“将军说了,那何公子说过,这根细铁杠是‘刹车’,就跟勒马的缰绳似的,把它抬起来,人就能轻松推着它或是骑着它前进,一点都不会笨重……不过我不敢试,你们敢吗?”
“还是算了,这东西看上去格外精细,而且那何公子给它定底价便是五百两金子,比我都贵,我们还是把它当祖宗,抬着吧!”
“哪来这么多问题,刚才将军在的时候怎么不问,现在别好奇了,快去外面搭台子!”
……
芙蓉街是馥城城中最为繁华的几条街之一,原先的万宝阁、如今的万书阁正好就在这条街道上。
万书阁旁边是印刷馆,印刷馆再边上便是芙蓉街与民居的交界,临近的几座宅院如今已经被工部加班加点改建为了“天下学堂”所在。
原先住在那里的百姓被安排了地段更好的新居,有拆迁款。
万书阁如今已经不是最初门庭冷落的状态了。
而且前有女扮男装的石拨筠以女子身份和朝中官员共同负责印刷馆,后有当今皇帝把本来参加选秀的闺阁小姐们安排下来一块儿负责万书阁、印刷馆以及新起的天下学堂。
民间老百姓经过最初的议论,觉得反正皇帝最大,有事也是当官的才有资格提异议,皇帝说什么他们就怎么做吧!
有皇帝这个靠山,天下学堂在馥城的招生大多时候都挺顺利的,万书阁和印刷馆也更加出名。
偶尔有刺头,但问题不大,兰微霜任命的两个主理人谢缘君和谢云闲就是负责解决这些问题的嘛。
经过万书阁时,兰微霜撩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眼,然后突然轻笑了声,有几分揶揄道:“你们谢家人个个都为朕分忧,劳苦功高。”
当爹的丞相谢照古负责朝政,长子谢缘君和幼女谢云闲负责教育事业的改革,印刷馆的技术主干石拨筠也与谢家沾亲带故。次子谢淮清更不用说,赶车都给兰微霜赶过好些回了。
谢淮清微怔,旋即也是一笑:“这般想来,倒是只有臣见不得人。”
第22章
谢淮清这话说得兰微霜不禁一愣, 旋即莞尔:“谢将军,你这算是在争宠吗?”
谢淮清微微一顿:“陛下这样问,显得臣有佞臣之嫌。”
兰微霜轻一挑眉:“怎么会呢, 谢将军是朕的能臣。”
然后兰微霜吩咐他的能臣:“对了, 这条街上来往权贵之人似乎有点多, 我不想被认出来,刚看到街边有卖面具的,你去帮我买一个来。”
谢淮清颔首, 又向兰微霜伸手。
兰微霜眨了下眼:“怎么?”
谢淮清从容道:“公子, 买东西需要钱。”
兰微霜意料之外:“一个面具的钱, 你也跟我要?”
谢淮清点点头, 又说:“若是陛下命令臣子,这钱臣子自不敢要, 但你方才自称是‘我’, 既如此, 这钱我便敢要。”
兰微霜沉默几息, 然后悠悠地靠在马车里的软枕上:“可惜, 朕今日出宫没带银子,谢将军必得吃这份亏了。”
谢淮清失笑, 收回手,顺势改为作揖:“是, 臣遵旨。”
马车停下,谢淮清下去给兰微霜买面具。
外面负责赶车的谢淮清的下属,看着自家将军走向街边买卖零碎的摊子, 只能面不改色地在心里为自家将军掬一把清泪——
谢大将军什么时候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了, 纵然突然喜欢了,也不可能在和陛下同车时去买。
所以很显然, 他们家将军是被陛下差使去买的。
自从将军回了馥城、被封为了定国公,陛下对将军的敲打就没停过!买个东西,看似只是小事,但正是因为这本是谢将军不用亲自去做的琐事,所以更显得陛下刻意为之。
陛下倒也吩咐了将军办大事,比如这乌金院的蜂窝煤。
但除了他这个总跟着将军出入宫的老下属,谁还知道乌金院是陛下吩咐谢大将军办的差事?
连谢大将军身边其他下属都不知道,都以为真有那位“何妨”公子,将军不借蜂窝煤扬名一是有生意协定、二是怕更功高震主。
总之,干了活挂不上名,功绩就不算数。
陛下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而且陛下性情比较……特别,大抵不在意蜂窝煤那点功绩,虽体恤百姓过冬不易但又不愿太张扬似的。
虽然最终还是将蜂窝煤推广开来,顺便让他们谢大将军来办这事,但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而言,这事儿太低调了——赶车的下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对功绩斐然的谢大将军有意敲打。
越想越头疼,下属心想,还是听将军调度、上阵杀敌比较有意思,这些朝堂弯弯绕绕太杀脑子。
谢淮清这面具买得很认真,挑了好一阵才选定一副,付了钱回到马车上。
谢淮清的下属继续赶车,又忍不住琢磨,他们将军这是作戏呢还是作戏呢,拿着面具走回马车这段路居然都面带笑意、看不出丝毫为难的破绽……难道,陛下的眼线就在四周?
定是如此!
都说陛下手眼通天,出宫这么危险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只让功高震主的谢大将军作陪,必然暗处还跟了人。而他们将军作戏做得这么全套、全套得都不像将军平时目中无人的样子了,肯定是不想给陛下抓把柄的机会!
好复杂,太复杂了,他还是只想回去打仗。
谢淮清的下属深深思索,面带愁容地赶着马车。
车厢内,谢淮清将买回来的面具递给了兰微霜。
兰微霜接到手里,皱了下眉:“太花哨了。”
如今春日降临,商贩们应景地卖起百花争艳风格的货物来,连卖面具的摊子都没错过这阵风,谢淮清精挑细选给兰微霜买的就是这么个风格的面具,显眼得很。
谢淮清泰然道:“陛下,面具这东西本来就花哨居多。”
兰微霜打量了他几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反正光天化日戴个面具就已经够惹眼了,再戴的是个惹眼些的面具,“以毒攻毒”,也是大隐隐于市了。
到了名叫涉江楼的拍卖行,兰微霜他们来得正巧,运气也不错,楼上还有空着的隔间,楼下正中心的台子上刚开始一场拍卖。
说是隔间,其实也就两侧有屏风作挡,所以兰微霜上楼坐下后,还是没有摘下面具。
谢淮清在他对面落座。
面具是只挡半张脸的款式,谢淮清看着兰微霜露在花里胡哨面具之外、仍然一如既往似玉砌雪堆的小半张脸,无声地轻笑了下。
那面具摊子上倒也不是没有素净一些的款式,但谢淮清当时挑着,大不敬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总觉得兰微霜戴这反差强烈的面具,会很有意思。
的确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