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堪大任 第32章

直到谢淮清七岁、谢云闲四岁这年,谢照古从外带回了身形消瘦的谢缘君,对外宣称,谢缘君是他和正妻陆琼瑰的亲生儿子,只是这孩子来得不易、刚出生便差点夭折,他们便听了算命先生的话,这些年静悄悄将孩子养在寺中、直到如今孩子十岁了,才敢带回来。

谢照古和陆琼瑰此前成婚多年没有孩子,这事儿并非秘辛,若说两人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怕惊了动静所以连怀孕期间都没有宣扬,陆琼瑰本就不多出门、所以没被公然发现过有孕,倒也足以说服人。

而且,若非亲生,谢照古怎会带回谢府、将嫡长子的位置给这孩子?主母陆琼瑰又怎愿认下这孩子?更不用说,谢缘君和此前的谢府“长子”谢淮清在相貌上还有两分神似。

谢缘君的身份就此落实,谢淮清变为了二公子,谢云闲变为了三小姐。

谢淮清和谢云闲起初都有些不适应,但石雁回却接受得很快、还松了口气。

她不是个争抢的性格,还怕别人误会她要争抢、从而惹祸上身。从前谢府的孩子都是她所出,如今有了正经的嫡长子,她温柔叮嘱谢淮清和谢云闲,一定要敬重亲近大哥。

谢淮清和谢云闲便去找谢缘君亲近玩耍,但谢缘君却很是抵触他们。

谢淮清那时年纪大点、想得稍微多点,也有脾气,觉得既然谢缘君不愿意和他们亲近,那他们也不用讨好他,不去招惹他就行了。

但四岁的谢云闲比较死心眼,觉得娘亲说了要跟大哥好好相处,他们就要听话。谢淮清没办法,总不能让妹妹一个人去找谢缘君,便只能总同她一起。

谢缘君阴鸷着脸色叫他们滚,谢云闲终于被吓哭了,哭声惹得谢缘君更加不快。

石雁回觉得是自己的错,做了糕点去向谢缘君赔罪,又保证谢淮清和谢云闲不会再来打扰谢缘君的清静了。

谢缘君却只是打翻了糕点,冷讽着叫她放宽心,说他如今虽是谢府嫡长子,但将来必不会同她儿子抢家产继承,她大可不必这么惺惺作态,便是装了可怜,回头谢照古也不会听她的枕头风、转而来惩罚他这个嫡长子。

石雁回凄惶无措,竭力解释。

当日的动静很快传到了谢照古耳中,他去到石雁回的院子,将她斥责了一番,石雁回不敢再辩解,嗫嚅认错。待谢照古走后,她躲到府上僻静的湖边一角,暗自垂泪。

谢淮清知道娘亲被父亲斥责后,又在娘亲的院子里没见到人,便先把年幼犯困的妹妹放到了嫡母的院子——虽然亲生孩子回来了,但陆琼瑰还是让石雁回常带着孩子到她院子,谢淮清和谢云闲跟这位嫡母的感情也很好。

放下了妹妹,谢淮清便独自在府里找寻娘亲的身影,最后看到了坐在湖边、眼睛哭得通红的石雁回,她正在伸手去探大概是不慎飘落到湖边荷叶上的手帕。

谢淮清正欲跑过去,就见石雁回身形不稳跌入了湖中。

石雁回不会游水,年幼的谢淮清也不会,他惊惧地喊着“娘亲”,下意识跑过去想要把她拉上来,但手够不到、也没有看到能探长的竿子或树枝。

谢淮清大喊救命,喊了几声见附近无人,他只能又看了一眼湖中挣扎的娘亲,咬牙跑去能看到人的地方喊救命。

但救上来还是迟了,石雁回因溺水而亡。

旁人都说,石雁回是性情敏感又倔强刚烈,让自己的孩子去讨好刚回府的嫡长子,本是一个妾室的生存之道罢了,却没想到不仅没成功反倒被误会是心怀不轨、想要挑拨嫡长子在府中的地位,于是石雁回想不开就自杀了。

谢照古也是如此认为。

他吩咐了管家好好操办石雁回的丧事,又满口愧疚地反省,说他明知道雁回心怯、却不听解释便责骂了她,她这些年哪里吃过这般大的委屈,大概是太绝望害怕,才寻了短见。

谢淮清悔恨自己没能更早找到娘亲、没能救起她、伤心娘亲的去世,同时还要不停地反驳,说他娘亲虽然胆小但并非遇事便寻死,她不是自寻短见,他看到了,是意外落水。

可是,没有人听信他的话。

他们都更愿意相信,是这个胆怯的妾室因被误解而万念俱灰、自己跳入水中。

而谢淮清身为她的儿子,又是第一个发现生母落水的,大概是不愿意相信生母抛下他和妹妹寻死的事实,也不愿意让人觉得生母竟这般心窄吧。

谢照古起先体谅谢淮清刚没了娘,但听多了也就烦了。发现谢照古露出烦躁之色时,谢淮清沉默了。

他来到嫡母陆琼瑰面前,问她:“母亲,连您也不相信我吗?您也觉得我娘会轻生吗?”

陆琼瑰正在为石雁回抄往生经,闻言道:“淮清,是不是轻生,你娘都已经死了。纠缠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死于意外落水,就比轻生跳湖,要更好吗?”

谢淮清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他娘不是自寻短见,就不该在活人口中死于轻生。

他又去看谢云闲。

妹妹哭得眼睛发肿,问他:“哥哥,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谢淮清道:“娘亲没有不要我们。”

谢云闲:“那她为什么要跳湖?”

谢淮清:“她没有跳湖,只是意外落水。”

谢云闲:“可是,别人都说是娘亲跳湖。”

谢淮清:“但哥哥说不是,你不信哥哥吗?”

谢云闲懵懂地看着他。

谢淮清理智上知道,谢云闲年纪还太小、听不明白是正常的,但又无端更加愤怒起来,怎么可以连妹妹都以为娘亲是自己跳湖呢?

那之后,谢府的人都说二少爷变了,从前见人就笑,如今和谁都不亲近了,连亲妹妹都总是放在嫡母院子里不去看望。

那年,七岁的谢淮清坐在湖边,独钓了一个月的鱼。

往后年岁渐长,谢淮清发现自己更怨谢照古这个父亲了,也看不得嫡长兄谢缘君过得好。

虽不再谁都波及、连嫡母和亲妹妹都不放过,但时间久了,重新亲近起来的那种能耐好像就没有了,总归还是一直生疏了下去,甚至有些近乡情怯似的让人想要避而不见。

……

兰微霜钓起一条鱼,顺便看了谢淮清一眼,难得见他在出神发呆,便手腕动了动,将鱼钩上还在挣扎着活蹦乱跳的鱼移到了谢淮清面前。

谢淮清回过神的同时,被鱼身上的水珠溅了一脸。

兰微霜笑道:“谢将军,会烤鱼吗?”

谢淮清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怔,然后颔首:“大概会吧。”

听起来不是很会的样子。

就在凉亭边上架起了火,谢淮清开始烤兰微霜钓起来的鱼。

兰微霜怕热怕烟,“躲”在凉亭里悠闲看着。

两刻钟后,鱼烤好了。

谢淮清直接把串着鱼的树枝递给兰微霜,兰微霜看着死不瞑目、表面漆黑的鱼,有些沉默:“……谢将军,你的‘大概会’,未免有点不够谦虚,下次再谦虚点吧,也是美德。”

谢淮清失笑,伸手拨开表面的漆黑部分,露出内里雪白的鱼肉来,又将树枝递到了兰微霜唇边,道:“陛下,真的能吃,试试吧。”

兰微霜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烤鱼,以及谢淮清这格外逾越的动作,思考了几息,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同时顺势抬手自己接了树枝,低头尝了一口。

谢淮清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笑道:“陛下,味道如何?”

第30章

谢淮清说得这么有自信, 让兰微霜产生了一点错觉,竟真相信了他,觉得这烤鱼或许就是表面色相看起来不行, 撕开表层的漆黑后露出的雪白鱼肉还是很像样的, 大概味道也不会太差……

然而吃了一口后, 兰微霜顿了顿,接着从容地回答谢淮清:“谢将军,你回去把‘谦虚’二字抄一百遍吧, 下回面圣时带来给朕检查。”

谢淮清愣了下, 当真有些意外:“味道不好?应当不至于吧, 我以前在行军途中自己烤来吃过, 虽算不上美味,但也还行。”

兰微霜把手里的烤鱼递回给他, 哑然道:“谢将军, 吃点好的吧。”

谢淮清接回来, 就着被兰微霜吃过的旁边撕了点鱼肉下来, 自己尝了尝, 然后看向好整以暇的兰微霜,迟疑地说:“陛下, 或许,是您嘴太挑了?”

兰微霜:“……抄两百遍。”

谢淮清一笑:“是。不过回去抄就不必了, 陛下借臣笔墨纸砚,臣就在这里写给陛下看?”

兰微霜挑了下眉,指了指被挥退得有点远的宫人那边, 道:“自己去要。”

谢淮清便放下烤鱼, 擦了手,当真去要笔墨纸砚了。

兰微霜继续钓鱼, 谢淮清回到凉亭里开始罚抄“谦虚”二字。

等写完了这两百遍,谢淮清拿给兰微霜看,又坚持道:“陛下,臣还是觉得那烤鱼味道还行。”

兰微霜打量着他:“还想再抄两百遍?”

谢淮清一副忠臣良将不屈的模样,回道:“陛下,忠言逆耳。”

“巧舌如簧。”兰微霜道。

谢淮清笑了笑。

……

十天后。

兰微霜还是在凉亭边钓鱼,宫人前来禀报说是抄录郎谢云闲求见。

谢云闲如今主管着天下学堂的事,和谢缘君一样,都会定期面圣汇报最近的情况。

若是其他人和事,兰微霜犯懒,定会直接推到丞相谢照古那边去,但兰微霜有意寻机言语上刁难谢缘君,自然不会不让他来。

而既然谢缘君这个主理万书阁的抄录郎都能面圣,也不好让同为抄录郎的谢云闲直接去找丞相汇报情况、不要面圣。

于是这两人便定期面圣汇报工作了。

“宣。”兰微霜道。

谢云闲很快被带过来,行礼道:“臣谢云闲,参见陛下。”

兰微霜说了声平身,然后就等着听谢云闲汇报,听完了就可以例行公事夸两句、然后让人回去继续努力。

不过,这次的汇报当中,谢云闲额外提了一件事。

据她所说,是学堂里有个天资聪颖的女孩总是上学迟到,还有些受其他学童排挤,教习注意到之后打听了番,然后把这女孩的特殊情况报给了谢云闲,谢云闲抽时间去女孩家中走访了一趟。

女孩父亲早年意外身亡,家中只有母亲,其母靠接织布坊的活维持生计。

去到女孩家中之前,谢云闲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贫寒之家、女孩上学迟到是因为要帮家里干活。但意料之外,女孩家中虽谈不上富贵,但生活无忧,其母又疼爱女儿,舍不得女儿帮工。

交谈间,据其母坦言,说最初丈夫去世、她只能靠织布维生的时候,的确艰难过一段日子,但她丈夫生前是个木匠,她时而帮忙干点活也懂些木工皮毛,收拾丈夫遗物的时候突有所感,将织布机大胆改了改,又经过这几年不断地调整,如今她家的织布机能比寻常织布机效率高上许多。

寻常的织布机要两个人共同操作,但她自己改过的织布机一个人就能灵活自如,别人织出一匹布的时间,她能织出三匹,而且保证布匹的品质。

她织布又快又好,有家织布坊便同她常年交易,渐渐的家中也有了积蓄,能供母女俩每五日吃上一顿肉。

谢云闲看过那织布机,又听人家一说,意识到其中玄妙,这才来见兰微霜了。

兰微霜听完,心想这姓谢的怎么老有这种机缘,谢缘君发现了石拨筠的印刷术巧思,谢云闲一趟家访又挖掘出了改良织布机……

“那位妇人,愿意将此谋生之物拿出来?”兰微霜问。

谢云闲作揖道:“她愿意,但……有些内情。”

那位妇人名叫锦瑟,是妓子从良,自己攒钱赎身后,嫁给了个待她贴心的木匠。然而女儿刚出生一年,木匠便在去帮人干木工活的时候出意外没了。

锦瑟没再改嫁,带着女儿艰难谋生。

她从前是妓子,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儿的也不少,最初说她克死了丈夫,后来见她日子好过起来,明明看到了棉丝线和布匹的出入,却偏说她是重操旧业当了私妓暗娼,连带着锦瑟的女儿被人言语侮辱、排挤欺负。

锦瑟的女儿聪慧,上了天下学堂后总是名列前茅、得了不少教习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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