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野停下来,所在之处是村里大家伙一起花钱建的小亭子,祭拜的人可以在这边休息。刘聿摇摇头,说道:“我手里都没有拎贡品,还担心外婆不高兴呢。你再不让我去,外婆真的要怪我了。”
“才不呢,外婆她……人很好。”汪野忽然被风吹了一下,明明是冬天,可又觉着这风像春天一样暖。
休息了一刻钟两个人继续往后山走,先去看了看父亲家这边的祖坟。汪波说要换地方,但是一直都没再联系,可见也没有多上心,汪野这个从小存在感很低的孩子倒是来了,仔细查看一番才发现是漏水。
冬天下雪,又在风口上,几十年下去再好的石料也扛不住。只需要将漏水的地方请人用水泥封闭就好,但必须要算好日子,汪野在山上给村里的老工匠打了个电话,请人家看黄历,算时辰,约好明天早上8点动土。
这件事解决了,他才带着刘聿去看外婆家。外婆家也算是大坟了,修建得比较好,汪野和刘聿先绕着检查了好几圈,确定没有漏风漏水才放心。站在这里汪野恍如隔世,想要去拉刘聿又怕外婆不接受,一直犹犹豫豫。
“外婆,我回来了。”最后他说,“这位是刘聿,他是他是……他是那个……”
刘聿没有抢着进行自我介绍,也没有擅作主张去拉汪野的手。
“他是我的朋友,好朋友。”汪野缓缓之后说,他希望刘聿别怪他,“是特别好的朋友。”
刘聿当然不会怪他,汪野显然是相信“地下有灵”这种说法的人。那么自己就有必要尊重他,哪怕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担心外婆不接受也是人之常情,老一辈哪有那么开明,要是真在面前说了真话,恐怕汪野会更加忐忑。
“外婆您好,我叫刘聿。”于是他也顺着汪野的话来说,在这不见人烟的山坡上头,“我是您家汪野最好最好,特别好的朋友。汪野他长大了,长得很好,学业都完成了,现在也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嗯。”汪野点了点头,同时非常感谢刘聿的配合。他好担心刘聿直接把自己给抱了,外婆泉下有知一定会觉着不行。
“他很听话,每天都很努力,连假期都没有。现在他和天元嘉嘉奋斗着,和我工作的单位非常近,每天我们都可以见面。”刘聿继续说,“我是一位老师,工作于北京市首都体育大学本校区。”
“嗯!”汪野用力地点点头。
“我比汪野大8岁,工作稳定,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以烧工资条给您看。”刘聿又说。
“嗯……啊?”汪野忽然转过来看他一眼,怎么回事?
刘聿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在京有车有房,虽然还在还房贷,但是没有压力。我会帮助汪野,他遇上什么问题我都会想办法帮他解决,督促他好好吃饭,不熬夜,不打架,不喝酒抽烟。我们会共同进步,绝不落后。”
“你说什么啊……”汪野拽拽他的袖口。
“在说自己的状况啊,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也得让外婆了解我,这样才能真正放心。”刘聿表情认真极了,“我得让外婆看清楚我不是狐朋狗友,是一个她觉着踏实放心的人。”
“外婆她不在乎物质这些。”汪野挠着后脑勺笑了笑,“明天早上咱们买些祭品上来吧,外婆喜欢吃糕点,咱们去镇子上买。”
“多买。”刘聿拍拍他的后脑勺,“也给你买奶油卷。”
汪野的手顿时停在了原处,被“奶油卷”三个字带回了童年。那时候他们哪里敢想吃一个大蛋糕,奶油卷就足够做梦了。小小的,像竖起来的牛角面包,里面填满了白色的或者黑色的奶油。白是香草,黑是巧克力,成为了汪野梦里最甜的东西。
刘聿他怎么也知道了?难道是天元和嘉嘉特意告诉他的?
下山的时候汪野怎么都想不明白,但极有可能是这个原因。知道两个人要单独旅行,天元和嘉嘉可没少给刘聿发微信,搞得汪野都非常不好意思了,仿佛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实际上他就是个破衣褴褛的小泥球啊。
从祖坟下来,两个人又回了老房子,一起将院子里收拾干净。曾经家的模样真的回来了,等到最后一包腐烂的枯叶被汪野挪出去,他回过头,刘聿正在摆放院里的家具。
那把早就断裂了的摇椅被他放在了家门口,背后就是那扇厨房小窗。一切如旧,只要坐上去就能听到外婆在做饭似的,汪野不禁皱了皱眉,奇怪,他为什么像什么都知道?
收拾完毕已经过了中午,两个人饥肠辘辘去镇子上逛了一圈,简单吃了一顿午饭。下午他们去买祭品,特意从糕点铺子打包了点心。从前在山上可以烧纸钱,这几年都不让了,汪野买了电子香炉和太阳能的纸钱箱子,也好,让外婆感受一把高科技。
晚饭是在连锁酒店的餐厅里吃,家乡菜比较清淡,汪野吃着倒也习惯。吃饭的时候那位前台小老乡在隔壁桌嗑瓜子,时不时和汪野聊几句,刘聿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就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汪野不好意思了。
“你说家乡话真好听。”刘聿实在想象不出来汪野小时候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的语调,但是脆生生的,像他外婆种的水萝卜一样脆。
家乡话有什么好听的?汪野自己已经听习惯了,没什么感觉。现在他操心的是晚上怎么睡觉,有了昨晚的辗转反侧,今天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分房。旅店里当真就他俩,整层就他们走来走去,到了刘聿的房门口汪野不肯动了。
“怎么了?”刘聿还故意看了一眼手表,“不回去睡觉?”
“我……”汪野顿了顿,“我要和你一起睡。”
“啊?”刘聿夸张地说了一声,“为什么呢?”
“因为我一个人住会害怕。”汪野不管不顾地钻进了他的房门,“当然了,我不会破坏一周年的约定。只是在你这屋里睡觉,不发生什么,你一张床,我一张床,咱俩都别越界。”
刘聿没点头也没摇头,看不出同意没同意。但汪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他同不同意,自己都要在这屋。只见刘聿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朝他伸出手来:“你那屋的房卡给我。”
“干嘛?没收?”汪野反问。
“你在我这里睡觉,我总要帮你把睡衣和洗漱用品拿过来吧。明早咱们7点就要起床,难道你想蓬头垢面出去?”刘聿点点他的脑门儿。
“我就知道是这样。”汪野交出另外一张房卡,不一会儿刘聿就从旁边拿了睡衣和牙刷过来。汪野先去洗澡,换好睡衣,躺在自己的这张单人床上看电视,不一会儿刘聿也去洗澡了,回来之后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
什么都不用做,两个人各干各的,就足够让汪野满足。
到了晚上11点,汪野的眼皮子有些撑不住了。他打了个哈欠:“你困不困啊?”
“我这边还有一点收尾的工作,马上完成。”刘聿忙了好久,“你困的话就先睡觉吧,不用等我。”
于是汪野钻进了被窝,声音越来越模糊:“那我先睡了啊……我上了闹钟,明早6点半……忙完之后咱们可以回来再睡一觉,不着急。”
“好。”刘聿走过来,帮他拧上了床头灯。
大概是这两天累了,这一声“好”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随后彻底沉入香甜的梦境。他梦到了小时候,外婆和家都还在,他从村口小山的绿色邮筒往家跑,手里紧紧攥着白色的信封。
天是那么蓝,像晕开的钢笔水。
一蹬腿,汪野醒来了。湛蓝的天空在眼前消失,只有一片漆黑。他忽然想起这是哪里,自己睡在了刘聿的房间里面。所以刘聿呢?他立马看向旁边的床铺,已经没有人了。
“刘聿?”汪野试着叫了一声,还以为他在洗手间。拧开床头灯之后他看向手机,刚好是凌晨5点一刻。床头柜上放着连锁旅店的便签纸,是刘聿留给他的字。
[我出门一趟,很快回来,要是醒来见不到我不用着急。着急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奇怪,他去哪里了?汪野无论如何都躺不住,干脆起床刷牙,准备出去找他。天蒙蒙亮,不再是完全漆黑,汪野穿着穿着衣服总是走神,脑海里回忆着昨天的一幕幕片段。
“下水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然后要仔细去翻石头的背面。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先摸一摸,石头要是滑滑的,就说明有泥螺住过。”
“那个更不好抓,一定要确定把小龙虾堵在石头缝隙里面才能动手。”
“我曾经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
“小心!这块不稳!”
“那是山楂树。”
所有的片段从模糊变得清晰,像是被窗外的曙光照亮了。刘聿的声音不断加强,风缓缓吹开,汪野后知后觉地拿起了床头柜上的便签纸,恍然大悟才发觉这个字迹好像见过。
[我在北京,北京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你好好学习一定能来。]
[哥哥是高中生了,比你大很多,你有什么心里话都可以和我说,因为哥哥无所不能。]
[别哭,别害怕,学费哥哥给你。你不要让你爸爸知道这笔钱,直接交给学校的老师,知道吗?]
[我就是着急,因为这边有事情所以过不去。哥哥会帮你,别害怕。]
[你想看哥哥穿大人的衣服?好啊,过几天有这样的机会,我拍一张照片给你。]
[弟弟,你快快长大。]
不知不觉间汪野泪流满面,他看向正在变亮的窗外,似乎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呼唤自己。一定在那里,他一定在那里!
哥哥,会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汪汪:多年之后,你终于来了。
第76章 真的是他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给刘聿的皮鞋沾上一层沙土。但一向很重视形象的他已经顾不上了,时间有些紧迫。
草地上还能看出下过雪的痕迹,残留着少许的冰。秋天枯黄的野草来不及腐坏就被冻在了里头,像是自然时光制造的标本。刘聿往上走,时不时看一眼腕表,心情形容不出来。
汪野会不会睡醒了?他睡醒了的话,会知道自己来哪里么?他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刘聿很想知道,但是总有原因让他却步。他只能用一些弯弯绕绕的方式去试探,去提醒,好似小声地敲着一扇门,然后等着里面的人来开门时他再躲起来。可现在他等不及了,因为最重要的东西他还没有看。
不知道爬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平地。脚下仍旧是沙土路,仔细看才能看出有一条人为踩出来的小径。大概是从前这里有很多人往上走,只是眼下荒芜了。
他看向那个地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是自己来的太晚了吧,错过了最重要的证明。刘聿迫不及待地走过去,蹲了下来,双手情不自禁地伸过去触摸枯草,试图从里面找出他们的见证。但是找来找去还是没有,只有几个坚硬的金属凸起。
失落无以言表,刘聿看着那些凸起,试图从记忆里复刻它该有的轮廓。只是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天正在亮,汪野正在往山上赶。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他头一回跑成这样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口气都能呛着他。他忘记穿外套了,跑起来有风,又感觉不到寒冷。越来越多的片段从他的脑袋里往外冒,就像是天空上仍旧悬挂的月亮,它早就在那里了。
手里还攥着算命师傅的那张纸条,大师说实在没办法了再打开,现在已经被汪野打开了。里面写着潦草狂野的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大师都算出来了,刘聿都给过这样很明显的提示了,只有自己没看出来。汪野想捶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捶几下子,刘聿在正式见面的第一时间就说过了,他说他来晚了,这就说明两个人以前一定是认识的!确确实实来晚了!
他会在自己生病的时候熬外婆的山楂粥,会给自己买大蛋糕,会懂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不会错了吧?汪野跑上了那座山,每一次迈步都离答案越来越近,期望值也越来越大。
所以刘聿柜子里的高三成人礼照片是给自己的吗?那身校服一直留到现在也是因为要送给自己?越来越多的谜底浮上来,但也增加了汪野的疑虑。他真怕自己想错了一切,万一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呢!
刘聿他不是哥哥,他和自己从前根本不认识,只是所有的细节刚好可以对得上,才让自己产生了这大梦一场的幻觉!
汪野快要疯掉了,兴奋和紧张在身体里褪去,逐渐被害怕接管。他很少这样期待过什么,父亲的爱算是一个,但现在这个他不要了,只剩下唯一的一个。他想要找到哥哥,好多好多话要说呢,怎么能就这样失散在茫茫人海中?
会是吗?汪野往上跑。
会是他吗?汪野继续往上跑。
会是他吧!汪野擦去脸上的汗水。
求求老天爷了,一定一定,一定要是他啊!一定要是!
汪野越跑越看不清楚路,泪水模糊视线,世界仿若下起了大雨。到山顶了,那个人的轮廓开始出现,熟悉又陌生的,随着汪野越跑越近他心里的小鼓也开始咚咚咚敲个不停。那个人原本蹲在地上像是在找什么,可是看到他就站起来了,好似一直在等着自己来。
风吹开泪水,晨曦拨开了雾,汪野站在原地,傻乎乎,他整个人都变回了小时候的神情,身体好像也变小了,连衣服的号码都不再合适。
刘聿也站了起来,手指沾了一些泥。他摘掉了脸上的银色眼镜,像是要把他曾经的样子带到这里来。这张脸逐渐就和锁在抽屉里的高三照片重叠为一体,三十多岁的男人变回了18岁的高三生。
那时候,刘聿的脸上还没有这份从容淡然,眼底没有藏着无限的深情。
真的是他,汪野忽然间不害怕,却生气了,你早就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说呢?害得我还要去算命寻人!你这个人为什么这样,看我着急是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吗?还要化作什么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你早告诉我你是谁,我们不就岁岁常相见了吗?
你真的,很过分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再也不要理你……汪野哭着往上跑,这一次还是他主动跑向刘聿。但这个人又多了一重更加坚不可摧的身份,饱含着更加热烈真挚的情感。他就知道哥哥要是来了一定会来这里见面,他一猜就猜出来了,哪怕那个绿色的邮筒早就被拆掉,只剩下地上的金属凸起,他们也会记得这个位置。
在进村后的第一个山头上,旁边有几棵大树,哥哥,我每次给你写完信就会把信件扔到大邮筒里。它比我高很多,是绿色的,圆圆的。
只不过后来写信的人太少太少,邮筒没了踪迹。每一次回老家来汪野都要跑上来找找,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等待的终于进入了自己的怀抱。天边完全亮起来,有一道橘黄色的线,天空最高的地方还是深蓝色,越靠近地平线越渲染成渐变,每天的日初都是无法阻挡的生活轨迹。
刘聿再次紧紧搂住了汪野,被撞得身体摇晃。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无比绚烂伟大的画布,填充上了名为“圆满”的色彩。他的世界完全亮起来,点点滴滴都是回忆,是星光,是他的弟弟。汪野的脸压在他的白衬衫里,始终不肯抬起来,刘聿也不敢让他抬起来,怕自己的泪水漏了馅儿。
“是我啊。”刘聿终于说。